第19章 岳丈大人要奉承
他弯了弯薄唇,眼含笑意,像是被夸奖了的大猫。“我从十二岁开始磨珠子,越磨越圆了。”
季宸又吹了一通彩虹屁,才把珊瑚珠穗子挂在腰间。红紫相映,顾盼生辉。又说要找上好的首饰匠人,做一把带珊瑚珠子的步摇。
“十二岁时,你很喜欢做手工?”
他眸中一闪:“没有。做着玩儿罢了。”
“阿宸,我要家去三日,彼时出发前再见了。”
季宸还未来得及再问什么,他又似一尾鱼的不见了。
功夫太好,有时也不是很好的事,季宸酸酸地想。
像那空心大师一样,说了两句话就走了。留下她一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司鸿家去,季宸则去了皇宫旁那座银黑的尖尖塔。
五角塔尖在季春的炎阳中闪着寒冷的光,普照京城每一个角落。
南方塔尖曾经悬挂一个死物。姑苏前任转运使徐昌隆。
他的尸体在寒风的吹佛中僵直不动,有一搭没一搭拍打着塔顶。每一个上朝的官员和每一个路过皇城脚下的百姓都能看见他的身影,悬浮在京城上方,是对所有官员的警告,也让他在身后受着万民唾骂,在炼狱服刑业火。
后来几群鸟来了,把那副身躯凿穿几个大洞,一只眼睛也不在了,它才被摘下来,也不知扔在哪方乱葬岗。
季宸终于明白为何天下官员如此害怕赤乌寮,避之如蛇蝎。
季宸这个月来,也常常来赤乌寮“骚扰”她的便宜师父。
她自认为是来求学,可李逸对镜正发冠,看也没看季宸一眼:“你每日梅花桩和射箭后再来见我,别没事就骚扰我。我自知貌比潘安,可咱们年龄实在不搭配……”
季宸咬唇:“……”
大无语事件。
在今日之前,她已经绑着沙袋在梅花桩上蹦跶了四天,今日上楼梯也静悄悄。
其实李逸是毒舌了些,但功夫是实打实的,正儿八经教她时也可谓严师出高徒。不过月余,季宸打通了任督二脉般,进步神速。
脚下是层层叠叠楼梯,快到塔顶了,季宸向上偷瞄一眼,做贼一样。
平日到这里,早从塔顶飘来一句“你被发现了,锤子。”
“你被发现了,沙袋。”
“你被发现了,沙包。”
……季宸忍了,毕竟还是有进步的对不?
今日很平静,平静的异常……
季宸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和李逸的自知之明不是一种),朗声喊道:“师父,在不在家啊?”
没人回应,但房间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哐当。
季宸:“……”
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师父!师父!!
——我们没有师徒情深,你打不过我百分之一万被痛扁,我先溜了,师父你自求多福,徒弟先告辞!
还没转过身,那睥睨皇城的门却悠悠开了。
李逸身穿黑色外衣,腰间松垮垮一条玉带钩,没有束冠:“季宸,,,你,你有什么事?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方才在心中割袍断义的季宸,臭不要脸地踩着轻功三五步到了塔顶,想到此行目的,准备恭维一番便宜师父,却见他房屋的门半掩着,里面床被白纱乱作一团,滚落在地。
察觉季宸目光,李逸两指迅速闭了房门,速度之快,带出一阵旋风。
这一阵旋风,却又带出了一些异常的味道。
……
季宸蹙眉,明白了那是什么,味道。大吃一惊,假装以手掩口鼻,细声细语仿佛一只激动的鸡:“啊,李逸,你白日宣淫!”
李逸那张貌比潘安的脸抽搐了一下:“……你能别这么激动吗??”
“哦,天哪!”季宸又看到了什么,指着李逸微敞的领口:“天呐,嫂子好生猛啊!李逸,我真的不能见见嫂子吗??!”
她好激动,好兴奋,她磕到了真cp。
下一秒,就被李逸捂嘴拎走按在墙上一条龙。
李逸假笑:“……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季宸“哦”了一声——不让看就不看嘛,叫声嫂子这么大脾气。
她又恢复了细如鸡叫的声音:“啊李逸,你不会找…鸡……啊好,我闭嘴。”
李逸气得花容失色:“首先,我们是正常的关系;其次,你最近轻功怎么样?
季宸立正回答:“有进步啊,你看你今天都没听到沙包,不过至于是我进步了还是某人忙于不可描述之事听不见,我就不知道了~”
李逸点点头,“看来把你从这扔下去,你应该会摔个残废,不至于当场毙命。”
季宸连推带搡,阻止了来自亲师父的谋杀。
季宸:“……我想借你的紫晶环用用。我要去西南一趟,路途凶险,九九八十一难,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刚翻过几座山,又跨过几条河,嗨!魑魅魍魉它怎么就这么多!”
李逸听着季宸说着说着就唱起来,神态很是复杂。
大致是——师门不幸,能清理门户否?
“你那白无常似的,无口无鼻的郡马,身体好了吗?”
白无常似的,无口无鼻……
“李逸,你也看过《大衍适婚男子图鉴》?!”
他冷笑着哼了一声:“不借,你上次来还镯子,可是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一顿。
去蜀地,只用走从长安到成都道的官道,不用过河。况且,魑魅魍魉,不喜欢没脑子的食物,你大可放心。”
还没等季宸辩驳,又补了一句:“你再不走,我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当然,这句话没什么威胁水平。季宸泰然自若,“哦,那你怎么向大娘娘交代?”
“——我飞下去,在你落地前把你抱回来;再扔下去,再抱回来……”
季宸倒吸一口凉气,终有一日她要欺,师,灭,祖!
“我这就走!再见师父!”
临走了还在赤乌寮下方大喊了一句:“替——我——向——嫂子——问好!”
一时间,东南西北四座辅塔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而后季宸脚边飞来一只羽箭。
季宸骂骂咧咧退出了魑魅魍魉聚居地。
在南宫墙拐角,撞到了正在,艰难翻墙的,太子李仁。
季宸:“???”
她终于理解了,从前李逸看她翻墙是什么感受。
李仁:“???”
他终于理解了,什么叫不能背后说人坏话,会遭报应。
大眼瞪小眼,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没有从便宜师父那里讨来好处,却被山羊老爹送了一大把银票。
“还是亲爹好~”季宸习惯性撒了个娇,脑海中突然闪过梦中场景――杨公公宣旨和亲,爹爹忧愁地看了她一眼,无话可说。
心蓦地冰了一截。
可那不是她。
其实,爹爹的女儿,并不是她啊。
季宸怅然感悼,愣了会儿神。
“爹,你记不记得,我从前又个丫鬟叫小莹?是不是在来京路上出卖我们都那个?”
山羊老爹拈髯寻思,“好像是又个家生子叫小莹的,来京之前他们家人都遣散了,只留她一人服侍你。回想起来,你当初对她十分不错,没想到会……”
季宸冷笑:“那是我从前瞎眼。”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好,半晌连声爹也叫不出来。
“那……我十岁以前,是什么样的?”季宸磕磕巴巴问出这句话。
山羊老爹皱眉,此时房中无人,唯他父女二人,直言道:“你来京之前,我还怕你姑母不喜欢你。毕竟你姑母是个心性高的。但你小时候不大爱说话,总一个人闷闷的,你娘走后就更是孤言寡语。你可知为何给你起名为‘宸’?”
季宸答:“姑母说过,我出生前一周,清台目睹荧惑犯紫微垣,预言天下将有大祸起。而后我出生那日,紫薇星动,冲散了荧惑的金光闪烁,之后才太平无事。”
大娘娘说时,季宸在心中推算。她冬日出生,那时该是火星冲日,有这种天象也不足为怪。
山羊老爹继续拈髯道出:“可普天下谁敢取名为‘宸’?你姑母听闻你出生,朱笔御批,赐名为‘宸’。朱笔御批啊,阿宸。大娘娘对你的期望太高了。这也是我当初害怕之处,期望越高,从山崖摔下便愈加粉身碎骨。你小时候的性子,实在和你姑母不是一个路子。倒是那年在日头下晒昏了过去,都以为你醒不来了……”山羊老爹拂去泪花,“没想到我女儿醒来了,现在还这么厉害。”
季宸突然内心明了,大娘娘为何将她送到迷阁和赤乌寮,为何梦中的季宸对大娘娘对感知那样冷淡。
大娘娘见了上一世的季宸,会是什么心情?冷漠,失望,亦或厌弃?
总之作为九五至尊,她的一腔期望被别人迎头浇了一头冷水。
那盆冷水的名字叫“绣花”,“闺阁”,“无才便是德”。
季宸很难过地发现她不能与梦中的她共情。于情,她不愿诋毁大娘娘和父亲,他们活生生地存在于她的身边;于理,她作为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女性,确实无法共情一个在压抑自惩的心境中成长的女子。有些懦弱自欺,每日缩在闺房就像蜗牛缩进安全的壳。明知小莹手脚不干净却不敢惩治,还偏听偏信,不敢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还把她作为贴心密友。
犹记梦中,她每日期盼的是早日嫁与司鸿,但终究她连司鸿一面都未曾见过,与其说嫁人,不如说嫁给一个姓氏,一个宗族,一个安稳的余生。
不过一年,她也忘却了司鸿。
即便只是“司鸿”这个名字。
季宸蓦地想起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悲之处”,可她的可悲是这个时代压在她身上的。这使得她更加的可怜。她既不是救风尘的赵盼儿,也不是为情而死而生的杜丽娘。
她或许是沙盘上的一粒沙,任人扬落;是死潭中的一滴水,长久无波。
见女儿长久不说话,山羊老爹在眼前挥手笑道:“阿宸,你没事我就先回去了。银票拿着,好好花完哈。哎呦,这饮冰会刚办完,就要准备冬至的祭天大典了,每年就这么几件事,一件事办半年。以往还有南盼那姑娘帮着,真厉害啊,不愧是你姑母身边的人。结果前些天听说调去清台任职了,这大大小小的礼制就只剩你老爹一人办咯。”
季宸也不知他是在发牢骚还是彰显自己(不大存在)的能力,只问道:“南盼姐去清台?”
山羊老爹撇嘴:“对哦。走了!”
季宸道了句“慢走不送”,在床上歪下了。
还没闭眼,只听得外面山羊老爹的声音——
“这不是司小将军嘛!你来找阿宸啊?啊…不是不是,我也刚刚来。”
季宸:“???”
季宸从门侧长窗漏出个头来,只见司鸿一身银衣齐整,玉带白冠,腰间是那把触手冰凉的骨扇。却手提麻纸包的两袋吃食,油光透过纸张渗了出来,沾染了一圈一圈。
“爹?你不是要走吗?你不是要准备冬至祭天大典?你看看外面的天色,再不走你都能在这吃晚饭了。”
山羊老爹被戳穿了小心思,找补道:“吃晚饭好啊!我想吃我女儿做的饭了。”
季宸也不想上道:“……我做的,你能吃?”
这句话司鸿很是耳熟。
“伯父,我买了些旋煎羊和辣脚子,您要是饿,先吃点垫垫饥。我去厨房做些家常的饭菜,您在这里用了再回府也不迟。”
山羊老爹忙回头,对着季宸那颗头颅,指着司鸿道:“看看,看看,尊敬长辈。再看看你??啊??”又温言款语对司鸿道:“那伯父就不客气了啊。辛苦你了。”
季宸:“……”
想怼一句“您脸挺大”,碍于“尊敬长辈”,没说出口。
从房中出来,季宸双手挽在身前,意味深长盯了司鸿一会。
司鸿观看了方才父女暗藏刀锋的对话,笑道:“我脸上有东西不成。”
季宸飘飘然回了一句:“绿茶味。”
在讨得长辈欢心上,这小绿茶堪称一绝。
司鸿并未听懂,一脸无辜起身去了厨房。
“南女官脑子里的条条框框……”山羊老爹又想到祭天大典,操着软糯的半姑苏方言,“那比簿子上记得还清喽!我老说这小娘鱼长得跟礼堂供奉的神官一样嘞。”
季宸无语凝噎:“你夸别人,长得像石像?”
“……哎呦是哦,难怪你爹爹这样说,南女官嚼了蜡似的哎。”
在和山羊老爹互相翻白眼贫嘴一会后,季宸猛然一惊。“厨房!”
一溜烟似的从花窗飞了出去,留下山羊老爹一人,一口羊肉一口辣菜想着,我这姑爷对囡囡挺好。
这几日迷阁中没有叶声笙的身影,原是叶声笙被叫去四熟药局帮忙,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那日季宸“糟蹋”完厨房,也没来得及收拾。
还有一队黄澄澄的固体凝结在锅上。
就是传说中的咖喱鸡了。
果不其然,季宸到时,司鸿已经拿起锅开始清理了。
季宸:“我说这是叶声笙做的,你信吗?”
司鸿道:“你说什么我都信。”
季宸舒口气。
司鸿道:“但这个不信。”
季宸:“……”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抓住丝瓜瓤,指节在水流中愈发迷人。这个场面,如果忽略不计那口半残废的锅,实在赏心悦目。
司鸿似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你要给我做的嘎哩鸡吗?”
季宸干笑两声:“你看,我做的,吃不了吧。你还嘲笑我。哦对,我想起来它是哪里的菜了。暹罗。”
“暹罗?”司鸿偏头看她,“我们阿宸到过的地方还挺多。可暹罗很远,在海外?”
“哦…我也没去过啦。”上辈子刚赚到钱成名了,就被传输到这里了,季宸觉得很委屈。“只是吃过,但很喜欢这个味道。”
司鸿道:“不如你说如何做,我来动手?”
季宸看他洗完锅,又拿起食材冲洗,奇道:“你真会做饭?”
司鸿开始剁排骨,笑道:“司家从来男人做饭,有何不妥?”
季宸扶扶并不存在的眼镜,“大衍男德代表!”又竖起大拇指,“大衍好家族!”
“家中饭菜都是我爹做的,我自从回了东南的家,就帮着我爹做饭了。我娘倒是会做大锅饭,外出行军驻营后,我娘有时亲自下厨,一次好几大锅,有肉有菜,就这样分给将士们。”
“哦,八百里分麾下炙?”
“嗯。有一次,当地有个还未走的牧场主,因为家中积攒了几十头牛,逃跑的慢。我娘就买了他全部的牛,当晚真的‘分麾下炙’了,结果第二天就大破敌军。”
“那……你们平常呢?平常吃什么?”
季宸问得心疼,但他手下刀仍稳稳当当。“平时军中有什么就吃什么。我们的饭食比普通士兵好太多了,也没什么可做谈资。”
季宸便不再问下去。在一旁看他把豆腐切成一根线,把不明液体浇在小排上,片好了从迷阁的河里现抓的鱼,把几只活蹦乱夹的螃蟹捆扎好放进蒸笼里。
季宸躲得远远儿的,第一次见到活螃蟹四处横行,有点惊悚。
“司小鸿,你会雕刻珠子,会做饭,你还有什么隐藏技能?”
司鸿道:“除此之外也没有了!那就麻烦阿宸,把文思豆腐给尚书大人端去。”
季宸接了,碟子中豆腐皮和火腿,春笋切成了细细的丝条,很有食欲。
“aka怀化大将军做饭小能手兼民间手艺人司鸿。”
尚书大人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季宸:“……一盘豆腐干,至于吗,尚书大人见过世面吗。”
此时,韦昉问道一阵饭香,闻着味儿就来了女生宿舍,“季宸,你这怎么有饭香味?我好几天都吃的外送,这太香了。”
季宸适时节俭,只回复一个字:“滚。”
按常理,韦昉在听了这个字后,是该灰溜溜走了。可偏偏腹中空空,又有尚书大人在场,就想能否混点吃的:“尚书大人,家父常说您好话,要不,我和您们一起吃点……”
尚书大人也很简洁:“不行。快走!他等会就来了。”
韦昉含泪而去。
路遇端着一肉一鱼一蟹的司鸿,弱弱道:“也罢,肥肉不流外人田。”
司鸿笑了笑,也没请他。
“伯父,这次仓促,也没有好食材。下次您提前说,我做些好菜。这是醉排骨,用黄酒焖的;这是八宝红鲟饭,有糯米,蟹肉,鸭肉,青笋等;这个糖醋鱼,我第一次做,还请伯父品鉴。”
山羊老爹洋洋喜气盈腮,把未来姑爷的菜每个都夸奖一遍。
季宸内心:天哪,老爹你能不能矜持点!!
山羊老爹:不能,我这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夜落星垂,季宸以一句“吃好了吗?吃好了可以回府准备祭天大典了”直截了当地送走了老爹。
老爹也不生气,吃了这一顿饭,这半年都如释重负。
迷阁墙边,剩下的二人相视一笑。
司鸿道:“礼部尚书大人私下很易相处。”
季宸站立,“那是你没看见他怎么对韦昉的。不过,谁让你是季家未来的姑爷呢?”
趁着四下无人,月缺雾浓,季宸踮起脚尖在他耳垂轻轻一啄,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