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探浮虚将军治鬼
寅时初,那细碎的搬运声渐渐消失。
司鸿看她睡得香甜,睫毛在烛光中打下浓密的扇影,不禁在脸上轻轻戳了一下。
叶声笙的脸软不软他不关心,但这个嫌弃他脸不软的小姑娘,脸挺软的。
好在他君子慎独,没再像季宸一般捏第二把,第三把。
小懒虫终于恹恹睁开了眼,一副被狐狸精吸干精/气的书生模样。
带着奶音问道:“走了?”
司鸿替她绾了发,“嗯嗯。”
一下床季宸便精神了。
白日里人声鼎沸,乐声喧天的别有洞天,此时空寂无声,唯有白烛仍灼灼燃烧,让季宸回忆起鲛人油的故事。
海有鲛人,其肉鲜美,骨密可作笛,其尾鳞片可化油而燃,遇光则燃,熄之不灭。
浮虚阁门前落锁,三把青铜饕餮锁相互交缠。
司鸿无刀剑傍身,已欲徒手试探青铜锁的韧度。
季宸在他手背上轻弹一下。只见她取下发钗,自前端抽出一根曲折盘旋的的银丝,捋直后对折两头,拧在一起。将银丝捅进锁芯中,三五下开了一把锁。
身旁的司鸿不禁用惊诧的眼神望过去,好像在说“郡主还会这手艺?”
季宸抿嘴眨眼而笑,悄声道:“李逸教我的。”
话入耳,司鸿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李逸,是他曾见过的王爷…李逸?
季宸的表情也更复杂了——是吧,没想到吧?!我那便宜师傅正经功夫没教多少,旁门左道传授了一堆。
石门依旧在司鸿的掌控下,悄无声息打开。
二人进了“浮虚阁”,扑面而来一股香火味。
而后是柴火味,以及属于金属的刻薄味道。
季宸手持白烛,在微光中摸索看清了这里。
一处不大的屋室,和唐玉汝那间差不多,没有窗户,俨然密不透风。
而那些味道的来源,分别是供奉三清的香火、火炉旁的柴火、和一袋朱红色的石砾。
季宸对石料并无研究,但联系其中氛围,还有那火炉,
“这难道是朱砂?”
司鸿暂且搁置此问,蹙眉轻声反问:“阿宸,蜡烛在爆灯花吗?”
季宸看看白烛,“?没有啊。”
这白烛平稳的很,自从她拿在手里,连烛火都未曾跳动一下。
季宸:“……”
其实我不想相信这是鲛人油。
墙角还有几堆石头,季宸认出其中两种,是石钟乳和石英。
“五石散和丹药。”司鸿道。
白玉桌上,果然有散落的白色粉末。
季宸气得深吸一口气,灰随风动,呛了一鼻子灰。
司鸿:“?”
季宸:“我不是故意吸毒的,你信吗?”
……
为了挽尊,季宸忙正色道:“太荒唐了。这些京中子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桌上还有一份折子册,青绿书衣。上书“刑部侍郎嫡子邢芸岚履历”——
“长安人士邢芸岚,年二十二。曾祖,原任太傅执宰相邢步杏,太尉致仕;祖,侍御史知杂事邢遮玛,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尝受高祖赞誉刚正不阿;父,二品刑部尚书邢格察。”
好家伙,愣是没本人。
司鸿静了片刻,握住了季宸的手腕:“阿宸,这里有别的味道。”
季宸一怔:“什么味道?”
那味道微弱细腻,在浓重杂乱的香火味,金石味道掩饰下藏匿踪迹。
但对司鸿来说,对那气味太熟悉了。熟悉到即使细若游丝,也能嗅出来。
“血腥。”
他朝前走了一步,抬手贴在一面屏风之上,瞬间,屏风中断裂痕蔓延,季宸一戳,琉璃碎瓦悉数凋零,屏风上的蔷薇落满一地残花。
转而看那屏风两边,初看无恙,俯身仰观,接着烛光,竟有无数网丝反光,丝丝陷入石壁,不知通向何处。
季宸深吸一口气,抱紧满级大佬的胳膊,揽在怀中。
大佬:这样不好。
埋进山谷中,这样不好。
二人从空洞的屏风中跨过,血腥气徒增,以至于季宸不自觉捂住口鼻。
恶心,想吐。
司鸿撕下一片衣襟,让季宸包住口鼻,“会好些。”
漆黑的洞穴中,衣摆摩擦之声不时细细碎碎响起。
过不久,血腥气弥散得愈发浓重,似乎周围俱是爆裂的人体炸弹。季宸忽而踢到了一个罐子,在凄冷寒静的夜中如银瓶炸迸。
自打她抱紧了大佬的胳膊,大佬面子上不说,但她能感到他偷偷抽手的小动作,便很有礼貌地改为拽着衣袖。
她拉拉衣袖,蹲下来。
那衣袖也蹲下来。
季宸:大佬好配合哦。
季宸吞咽一口唾沫,这青铜的罐子是在诡异,主要在于其散发的……疑似腐肉味。
“司鸿,这、这是嘛味啊,你造吗?”
“…说话,司鸿!我有点,怕黑……”
“大佬你别不理我……”
季宸委屈又害怕地扭头,差点没一口气撅过去。
眼前人,不对,不能称之为人,眼前的尸骨高度腐烂,面颊上的肉一片片脱落,这“人”伸出手来从脸上剥离一块苹果肌,送到季宸唇边。
季宸:“……”
这是能吃的吗?
这吃了不会中毒吗?
这是什么鬼。
司鸿正奇异地看着季宸缓缓张嘴,空口嚼几下,“咽”下去,厌恶地吐吐舌头:“这不好吃。把舌头给我吃。”
……?
“阿宸?”
季宸脑壳一吃痛,眼前七彩绚烂,而后一片漆黑。
一豆烛火弥散暖黄光晕。
季宸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我方才没说什么吧?”
司鸿:“绝对没有。”
季宸:“……”
哥,你回答太脱口而出斩钉截铁了。
社死现场。
季宸淡定道:“哦。我刚才幻觉了。纯生理需求上的吃,没有其他意思。”
司鸿不动声色“嗯”了一声,“绝对没有。”
季宸:“。”
司鸿眼神恍惚了下,道:“尽快离开,这里有异。”
他五指分开,交错握紧了她的五指,在黑色中的温暖很容易感知,季宸也回应了他,紧紧抓住。
她看向这有些年代的青铜罐子,罐口绣着霉绿,罐子上的纹饰是洪荒上古的饕餮纹。
不,与其说是饕餮纹,不如说是不知是何种怪兽,血盆大口,圆目怒瞪,栩栩如生。
季宸道:“饕餮纹用以震慑奴隶,防止奴隶起义,有饕餮纹的铜鼎会用于祭天。不知这是不是什么…仪式?”
行至此处,已然又窄又矮,二人猫着腰向前挪动几步,脚下一道黑红赫然入目。拖动的血渍向前蔓延,又与前方的几条血迹交叉缠绕,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司鸿朝季宸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沿着主血迹走,一路又有数个飘散恶臭的青铜罐子。行至约莫第七八个时,两边石壁陡然变窄。季宸回望,那一排渐隐没于黑暗中的罐子像一条路,指引来人。
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
司鸿问道:“那些罐子呢?”
季宸惊诧:“正前方啊。”说这指一指前方,这里虽然黑暗,却不至于连一丝模糊的痕迹都看不出。
司鸿重重闭下眼,睁开后神色清明几许。
季宸眼看大佬陷入不测,想快速结束这场行动。
几步后峰回路转,那转角处隐约透着苍白的微光,季宸激动,拉着司鸿向前跑去。
却反被身后人拉了一把。
“不要…去。”
“你怎么了?”季宸距离他不过鼻息相触的距离,他的呼吸紊乱,用力摁摁眉心。“你是不是看到幻觉了?”
季宸想起方才清醒前,恍然大悟。
在司鸿头上抡了一拳。
司鸿:“我没——”
鸡蛋碰石头的碎裂声。
季宸眉眼弯弯,笑得特开心:“你看清楚我了吗?!”
司鸿揉揉后脑,缓缓道:“阿宸,我没中幻象,但我体内之气有些许乱了。外边有人的喘息呜咽,撞击声……先等一会。”
他便靠着墙缓了一会儿,眼看过个弯就是室外,连空气都清白了不少,司鸿缓了一会儿便能搭着季宸的肩起来。
在确定只有一人呼救声后,季宸先从拐弯处探出头去寻那声音来源——
回头后眼泪汪汪对司鸿讲:“我又中幻术了。”
司鸿揉揉她软顺的发,和蔼笑道:“这不是幻术,这是真干尸。”
季宸:“。”
满目所见,狭窄的石壁两侧都是一具具干瘦枯黄的尸体,被山风吹得起舞,有规律地拍打着石壁。形状各异,有横平竖直地挂着的,有两手做抓握状,也有头不正常的歪斜着的……而在干尸石墙之后,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大平台,其上有巨大的法坛,法坛中央供着三只犄角,怒目圆瞪的一尊颅骨。
季宸喃喃:“是那青铜器上的兽纹……”
“啊啊…嗷嗷唔…”
那呜咽声回光返照似的猛然提了一声,惊得季宸向后退一步,贴上了温暖坚实的胸膛。
“无妨,我在。”
司鸿掩住了季宸的眼,另一手护住她的身子,从干尸壁中穿行过,到了那一大祭祀平台上。
季宸睁眼时,月色如练,对面是凌渡山顶,一株古松勾住了月亮,从银勾上泻出了一道银白的瀑布,远远看过去,真真儿疑是银河落九天。
让季宸想起在姑苏初见司鸿的那一晚,他就像月亮一样,挂在梨园戏台的一角。
但与良辰美景相对,是这半山腰开凿出的一个大平台。法坛居中,另有一小笼子焊在了悬崖边,其中正是一个人!除此之外,别无外物。
而那虚弱的呜咽者显然已经半条命见了阎王,像一条虫疲软躺在一方小木笼子里,一只手臂伸出来,另一只手臂揽着笼栏。
和壁上干尸的奇异动态颇像。
季宸和司鸿走至那人跟前,那人方才清醒了些许,刚要开口,便被司鸿眼疾手快撕下布条塞了一嘴。
他浑身的衣物是一种怪诞肮脏的灰色,在衣角出透出绿色,身下的岩石也染成暗红,滴滴答答析出血,流下山崖去,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这绿衣服……是邢芸岚?”
那人塞了满嘴布条,口不能言,只能咿咿呀呀着点头。
季宸狐假虎威:“想活命小声点!”
邢芸岚虚弱地点点头。
季宸道:“我把你口中物取出,你若敢大声叫喊,立刻便会死在这里,明白吗?”
那人匆忙点脑袋。
司鸿摇头:“没用的,他被拔舌,不能再言了。”
季宸朝他下巴看,满是黑红的污血。
按民间传说,被拔舌之人到了阎王殿,有冤不能诉,有怨不能发,报仇无门,死又不得其所,只得生生世世于轮回中痛苦。
那人听了,戳中痛处,摇摇晃晃竟头撞起铁栏杆来,有股不撞破誓不罢休的气势。
季宸朝他脖颈间来一记手刀,手劲不算重,但他至少安静下来了。
司鸿道:“我问你答,对就点头,错就摇头。”
邢芸岚虚弱点点头,经过季宸那一手刀,再不敢造次了。
司鸿与季宸对视一眼,将主导权交给了季宸。
季宸问:“你确是邢芸岚?”
点头。
“家中从二品侍郎,有一个姐姐。”
摇头。
那人在空中艰难划出两杠,又指指自己,嘴里口齿不清呜咽:“喂喂…”
季宸朝司鸿道:“是他了。父亲尚书正二品,而非从二品,家中一个妹妹。”
“你前日和一个女仙交谈后,被带到了这里。后来,还有没有再被洗脑?”
司鸿问道:“洗脑是……”
“哦哦,嗯……就是她们还有没有告诉你——关于飞升、修仙、或者祭祀这类?”
邢芸岚猛地点头。
“所以,你是自愿来这里了咯?你不会是……后悔献祭,被他们绑在这放血?做成墙上的干尸??”
季宸的语气谈不上好,她实在不太能共情这类作死。
邢芸岚也挤着眼点点头,蠕动着,痛苦地翻个身,露出染成暗灰紫的衣衫,一掌见方的米字刀裂口横在下腹部。
“……”季宸不能共情,但季宸心软,用眼神问了司鸿:“这…还能救吗?……”
因缺血而惨白的脸期待地盯着二人,司鸿用眼神回复了季宸:
“别说救了,一剑抹脖子解除痛苦……”
季宸:“你先趴好吧,疼得轻一些。”
邢芸岚以为能得救,乖乖趴下去不再说话。
司鸿望着邢芸岚,对季宸道:“北夏人崇魔尚武,以人肉自愿做引,设法坛请魔降世附身。据说程序繁琐,只有北夏历代相传的国师才会这种巫术。以往在军中,常把这种事当作闲谈杂闻,没想到竟是真的。”
季宸创造大衍世界观时,并未对人间世有过多笔墨。
但衍夏之战,作为转折点,被赋予重要地位。
与之密切相关的,是大衍“四大将军”——
“塞北燕,东南司,禁中赤乌,江湖风岚。”
统统男三十八。
“塞北燕”——燕洲涯将军,镇守北夏。但奇就奇在,近几年衍夏边境无战事,燕洲涯没有如司家一样回京,反而销声匿迹,北夏亦不敢轻举妄动。
竟是安插细作到长安内部了。
季宸抽动下嘴角:“等等,你刚才说人肉作引…那,那些青铜罐子里…是……”
“是剁碎的衍人的肉块。”
一苍健却阴邪的老者声音,自身后飞来。
季宸回头,已有一支羽箭破空逼近。
那箭霎时停在季宸眼前一拳之处,被一把骨扇展开的扇骨扭转挡下。虽说季宸也侧首避过了那轨迹,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是那“引路仙”。
季宸看向手中白烛,想起在浮虚阁中,司鸿问她可有爆灯花。
原来如此。
那密室中恐怕有看不见的暗道,内灌注薄薄一层鲛人油,一遇光即燃,油尽灯枯,时间极短。燃烧之初难免有噼啪声,随被司鸿听到。
季宸一手掷出鲛人泪制成的白烛,往“引路仙”衣上烧去。
“引路仙”须白面黄肌瘦,身子骨却矫健,翻个跟头一下避过。哼笑道:
“你们一密室,暗道中的鲛人油就燃烧起来,直到我们的地方。我们早知有人潜入密室,不过等你们走投无路。”说完,那引路仙提刀,嗖的一声从前向这边冲来,想将二人冲出悬崖。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纷纷左右退了出去。
司鸿随手从祭坛抽出一把黑剑,与那引路仙对峙起来。引路仙自然不敌,节节败退,不过三五招便推到崖边。
季宸摸住后腰,飞手甩出一把凤翎镖,直直朝引路仙胸口掷出去,直至心脏。
而这把镖后,还有一道银丝勾连,一头悬系凤尾,一头绕在季宸两指。季宸一收手,引路仙顿时胸口生花,血溅祭坛。
但不比姑苏,没了紫晶月相镯,季宸的手劲万不够致人于死地。这镖狠辣,奈何它的主人,此刻还是小绵羊。
“引路仙”跌跌撞撞,胸口剧痛难忍,这便是凤翎镖的全部能量了。意料之外的是,他跌撞两步,自己直直栽倒在祭坛上,无数把黑剑穿胸而过,剑身的凹槽中留下红河。
临死前幽幽吐气,狰狞笑诘:“死祭成,金河断,衍军亡,祭我北夏亡魂,指日可待!”引路仙的脸色愈发惨白,没了气息。
季宸回到司鸿身边,“他大概是那国师了。我们瞒不下去了,从这里逃……”
话未说完,身边人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银衣上沾了斑斑血迹,在皎皎孤月下破碎。
“司鸿!”
司鸿抹去唇边鲜血,“你先走。”
而那洞口中,响起悠哉的拍掌声。
“虽未曾与司将军交战,但听闻司将军是大衍四名将之一,果然身手不凡。只是司将军不知,这密室的‘第一香’不仅致幻,还可以封人真气,一旦动武,中毒之人距离死就不远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低沉、微哑、像沼泽中泛起气泡,随时可能引炸一片雨林。
唐玉汝从洞口悠哉带笑而来,一身红衣,穿戴北夏服饰,发辫束起。
果然是那北夏疯批。
季宸气急,倏地站起骂人。
唐玉汝好整以暇,抱怀倚尸,勾唇听完,笑了几声,认真道:
“阿宸,这里被盯上,也呆不下去了。你来我身边,我带你回北夏。北夏王妃,不考虑一下吗?”
又笑眯眯道:“我不介意你与司将军——一个死人——的过往。”
季宸扶着司鸿:“我呸!你正大光明打一场都不敢,找了个替死鬼,就是为了阴司鸿,你要点脸吧,谁做你的王妃谁倒八辈子血霉!洞房花烛夜被你捅死!”
唐玉汝脸色变了变,戏谑道:“捅死?我会对阿宸温柔些。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让你爱我。现在,就先让中毒的司将军从别有洞天,横着出去。”
他慢悠悠抽了一把黑金刀,眼神自刀身转至气喘不宁的司鸿,在身前比了个姿势。
季宸眼看不妙,司鸿这样子哪里还能打架?李逸和赤乌寮却不知何时能来,能拖一会是一会吧。
便横身在司鸿身前,气极反笑:“无耻下贱王八蛋!!有没有点自尊自爱自立自强啊??你怎么不和燕洲涯打去?是在你们北夏的地盘上也打不过燕将军吗?连用死人铺路请魔尊降世都打不过的那种吗??”
唐玉汝挑眉,越发邪气:“是啊,燕洲涯不是人。我们北夏人祭魔无用,打不过他。不过,来你们大衍的土地上,让大衍的官员子弟,好好自愿祭拜我们的魔,在长安布下大阵,直捣黄龙。我看京城失守,燕洲涯还怎么守着我北夏边境。”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恶狠狠挤出话来。
季宸此刻特别想讲讲唯物主义,翻了个白眼,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刚才插在剑堆里的傻子,是你们的国师吧?你们国师都死翘翘了,还怎么摆阵直捣黄龙?”
“这阵,要自愿的牺牲者铺路。只是最后,要一个心怀不甘,流连人世,还要手上沾满鲜血的孤魂野鬼做引子,阿宸觉得,”唐玉汝阴笑两声,“有谁比你眼前的司将军更适合?”
言罢提刀冲了过来。
司鸿看着身前的女子,不觉动容。这几年来,从军打仗,根据司家家训,将军永远在士卒之前,要冲锋陷阵,要一往无前。
自打开始打仗,他就是领兵的那个,连司岩都未曾在阵前护过他半分。
司鸿吐出一口黑血,虚弱道:“阿宸,我来,你快——”
“你休息!相信赤乌寮,相信我。”
季宸自祭坛抽一把黑剑。
那剑到手中就有几分沉,况且她日常射箭飞镖,根本不提重器,与唐玉汝对峙了几招,便有往后退却的势头,一把剑被唐玉汝的黑金刀生生压弯了。
唐玉汝满意地观赏被逼到墙角的季宸:“我用五分力,不伤你。王妃,你再这样夫君可不喜欢了。”
季宸正欲口吐芬芳骂人,剑上重量陡然加重,一时不支腿软下来。
正当飞速思考该如何接招时,身后一只手自腰间穿过,将她拦腰抱起,几声金石铿锵,几个旋后稳稳落地,距离唐玉汝已有十步之遥。
“呵,司将军还能打——”
一语未了,唐玉汝自己闭了嘴。
季宸回头,几十公斤重的黑金刀砸在岩地,而唐玉汝则死死盯着右手手腕。
顷刻间,手腕上一线血红初现,随后越来越大,成一条裂缝,血液汩汩流出,左手腕同样有一道。
几道蜿蜒的红溪,不断从突兀的指节旁流淌下,渗进为祭坛开凿的地缝中。
扑通一声,唐玉汝跪伏于地。手却支撑不住,只能撑着手臂。
司鸿还未开口,又是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开口后呛了满口血。
“他废了……你快离开。”
季宸顾不上什么,揽住将要倒地的司鸿,用衣袖擦了他嘴角的鲜血,“我们一起走,回皇宫,去太医院。”
身后凌空响起一声鹰哨,季宸失笑抬头仰望,十几黑衣人身披鹰翼从断崖上飞跃而出,劈开万顷墨云。几十只羽箭以迅雷之速落在匍匐于地的唐玉汝身上,那人似是痴傻了,一动也不动,仍死死盯着原本握刀的右手。
一声猛禽长鸣,季宸抬眼,只见黑云之下,一只雄健的金雕盘旋上空。
十几黑衣人后,是什么也没有穿戴,腾空而上的赤乌寮首领——李逸。
而后是奔腾的马蹄声,踏着黄土和冰雪从远方而至。
怀中人终于把头偎在季宸肩上,气虚得厉害:“我们…杀出来了……”
李逸见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碧玉葫芦瓶,“续命的龟鹤延年万全大补丸,给他喂两颗。哎、哎哎!两颗够了!喂多了也不怕撑死!”
又搭了司鸿的脉,不觉皱了眉。
季宸急问:“他怎么样?”
李逸不答,反问道:“那细作真是这小子划拉的?”
却更像自言自语。
季宸:“……是。”
你觉得你徒弟有这本事吗?师傅?
李逸悻悻然起身,忽而笑了:“幸好,幸好,我早生个八年。”
季宸见他笑了,便知命先保住了。便顺着他问:“什么意思?”
李逸也不避讳,踢了踢护卫抬来的唐玉汝,踩住手腕看了一眼:“他中毒这么深,体内之气炸成了滴水的油。方才一点余力都用来抱你了,生生凭着手上功夫,挑断了手筋。厉害!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季宸听明白了:“哦,所以你怕自己被拍死在沙滩上。四大将军之三?”
李逸“啧”一声道:“季宸,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并且纠正一下,我是第二。”
季宸也没想和他继续纠缠,捋去司鸿额前湿透的碎发,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不说是天下第一呢。”
没成想被李逸捕捉到了这声呢喃,想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司鸿也一样。
只见李逸一手肘搭在另一手上,轻抚下颌,认真道: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如今无影无踪;燕洲涯也不敢和我轻易动手——我俩打顶多两败俱伤,渔翁得利。那我难道不是第一?这么说,我就是天下第一啊!徒弟,你还有些慧识!”
说到“渔翁”时,他特意看向昏迷不醒,完全和“天下第几”这种名讳沾不上边的司小将军。
季宸:“……”
终于理解“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天下第一……你赶紧走!”
忽而,季宸倒吸一口凉气:“等等,‘方才一点余力,都用来抱我了…’李逸!你有空看热闹,没空来救你徒弟!!你算什么师父!!今天司鸿有个三长两短——”
李逸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指甲剪,正怡然自得地修指甲:“有了良人忘了师父呦。”
季宸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什么时候到的?”这句话问的强硬,又瞬间软了,“有没有随行的医师……命保住了,总要再治治吧?他是第四,碍不到你的事。”
李逸眼神示意她向后看。崖下不远处健马翻起的尘土中,叶声笙带着一个身背药篓的清瘦太医,也正策马奔驰朝这边赶来。显然那太医不习惯骑马,颠得七荤八素,面色如土。
人群中还有景夫子的身影。
“嘶——刚才谁骂我嘲讽我来着?哦,是我唯一的徒弟。她要是自己多长点本领,不至于别人稍微使点劲儿就打趴下了,某小将军也不至于到现在昏睡不醒啊…啧啧啧……”
季宸干笑两声。
他说的是事实。
“对了季宸,”李逸见她不应答,继续恬不知耻问:“你可知你家小将军师从哪位大家?”
季宸一下子没理解:“不是司岩将军?”
李逸嗬嗤一声笑出来:“司岩带兵打仗还行,但你指望他爹那个水平,教出这样的孩子??你白日做梦也该有个限度??!”
季宸假笑:“……武学上,还是师父有造诣。…那是谁?”
李逸吹了吹刚修理好的指甲,讶然道:“我知道会问你?”
本想解释司鸿“天纵奇才,天赋异禀,天生我材”的季宸,现在只想说:“……你赶紧走!”
李逸继续作死:“小丫头,我现在就走。可惜,啧啧啧,你要是会翻墙,也不至于在这等着挨打啊?”说完从悬崖上衣袂飘飘落了下去,如仙人下凡。
其实“七年见了师父六次”这种事,也不单方面怪季宸。她这师父,说话方式太欠揍了。
经此一役,季宸发现,还是要多拜访这位住在尖塔上,牙尖嘴利,吃人不吐骨头的耗子精。
毕竟相比之下,她的自保能力实在差,而耗子精实在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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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阁和赤乌寮收拾了这“仙家福地”。那传说中的北夏招魔阵自然也没弄出动静,邢芸岚因为失血过多,自然也牺牲在了祭坛上。进过别有洞天的人,都被送进了教化司。无甚特别。
倒是回到迷阁后,季宸听说李瑛是景夫子抱回来的,叶声笙讲述时一脸艳羡,反复询问为什么被打晕的不是她。
原来那日,他二人刚出别有洞天,便路遇伏杀。李瑛开局被撒了一脸蚀眼睛的粉,后来就晕了。而“景夫子单手抱女学生回迷阁”,则一改景夫子柔软易碎的往日形象,迷妹越发多了。
甚至涌现了一堆迷弟。
女侠李瑛怅然道:“我真觉得那是石灰!当时我以为我眼睛要瞎,但……不知怎么就好了?”
只是司鸿仍旧睡于床榻,季宸虽闻得阁外之事,亦无暇顾及。细作一事如何断后,大娘娘如何封赏,如何慰问司家夫妇,叶声笙端来什么吃食,后院的新枝如何抽芽,下了几场贵如油的春雨,皆视有如无。
过了几日,仍不见床榻上昏迷之人醒来。
这日仍在厨房躬自煎药,韦昉提着衣角跑来报信:“醒了!司大哥睁眼了!”
季宸听了,摇扇的手怔了几秒,方才丢了蒲扇往宿舍跑去。
他面色仍然苍白,却故作轻松地笑笑,轻轻唤了句“阿宸”。
季宸一下没忍住,滚烫的泪砸在了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