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发幽情佛经定双心
第二日的“别有洞天”依旧热闹。
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玉萧鸣筝,交相辉映。凭着这里处处的不协调,季宸总感觉马上就会冲出来一队送葬人马,锣鼓喧天,把她和司鸿抬上轿子,送到阴曹地府,顺便办场冥婚。
她自认为,在这“别有洞天”,再出来什么事,都不会震惊了。
不过下一秒,她还是被震惊到了。
一个身着红衣的高挑女子,正在与此处的仙子们据理力争,义愤填膺地说道:“竹子堆里插红梅,你们怎么想的?是参考了民间秧歌的红配绿吗?红配绿也不是你们这样配的啊?还有,荒郊野岭的,竹子你们都能养死,”
那女子看了看缝隙外的平台,似乎是山坡,不太适合养竹子,但她并不气短,“反正你们先把这个配色给我解决了,把枯死的竹子都移走,快点,快点。”说着拍拍双手,以鼓励那几个骨瘦如柴的女仙,“多多运动,你看你们瘦的!”
季宸:“……”
司鸿:“……”
没错,那一身红衣,并在此刻指使着女仙除草的女英雄,正是李瑛。
除了震惊,季宸心生一股羡慕,羡慕李瑛随时随刻都能把任何地方变成自己的主场。而不是被两个小仙拉出房门,“接着奏乐接着舞(赌)”。
在吃完了一顿荒荒唐唐的早饭后,二人就被门外的小仙“请”出门了。
季宸看得出李瑛是真的生气,她好几年没一下子机关枪似的吐出这么多字儿了。
不管怎样,季宸晓得了李瑛已然潜伏进入此处了,总归是好事。
不过几秒后,她又被迫停止了这个想法——
余光瞥见一个模糊身影向身边走来。季宸转过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面具后露出眼睛周围苍白的皮肤,是不同于司鸿那种健康的白皙,他的白带着长久的暮气,总让人想起陈年死尸,或者在洞穴里活了太久的人。他穿着一身素□□衣,文人风骨,腰间系着浮雕玉带。
“景夫子?”季宸讶然,不自觉话已出口。
“小生方才没有看路,冲撞了这位姑娘。”景夫子说着便弯腰作揖。
才子佳人相会,标准开场,季宸这样想。
然鹅,悲剧就在此刻发生了——
由于石地板太滑,景夫子刚弯下腰,竟一个趔趄向前倒来!
季宸慌乱中顺手在一旁拉住了某个人的衣袖,在一声响彻云霄的“啊——”后,“别有洞天”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
一男子跪摔在石地板上,一女子摔了一半被另一男子接住了。那跪摔的男子显然愣住了,还在给大家行大礼。
旁边还有一个男仙,半截袖子被撕裂了下来,露出浅浅的小麦色皮肤,一半衣料握在那女子的手中,被迫断袖。
景夫子:“……”
季宸:“……”
司鸿:“……”
惊天地,泣鬼神。整个场子都安静了下来,寂静无声,鬼鬼祟祟。
季宸从景夫子抬起的漆黑眸子中看到了惊恐、失措。倒不是因为摔一跤就会被“别有洞天”的人看出来是卧底——他们大概觉得卧底不会这么蠢。
倒是景父子这种书香门第、名门正派、恪守礼节的“禁欲人师”,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脚底打滑,无异于让他吃下一盘臭鳜鱼,然后竖起大拇指,说“贼溜儿香”!
还是在所有学生面前。
景夫子分分钟就要自挂东南枝了。
不过季宸突然轻松了——方才还担虑她和司鸿被怀疑不正常。不过现在看来,相比给瘦弱女仙开运动会的李瑛和主动下跪的景夫子,他们两个可太正常了。
司鸿扶着季宸站了起来,没一点好气道:“仙友走路不看路吗。”
季宸隔着衣袖,轻轻捏了司鸿一把。
景夫子则按着膝盖,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还是守礼地浅浅作了揖。
——季宸仿佛感受到他浑身在发抖。临走时又转回身来,踟蹰半晌,虚弱地开口:“这位娘子,虽带着面具,但眉眼可见是为清秀美人。不知可否认识?”
季宸感到了来自身边的腾腾杀气,来自某只银孔雀。
季宸连忙拦住他,防止这尴尬的场面再度尴尬,“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我先陪家兄去玩几把,稍后和公子会面!!!”
季宸拉着身子僵硬的司鸿,随便走到一处赌桌前。忽而发现手中还握着那男仙的白袍一角,那男仙似是去换衣服了,便借口要喝杯水,支开了剩下的女仙。
“那是景夫子!迷阁的文课老师……”
司鸿皱眉,一脸不能理解的样子:“?”
“那句话是我们九班的暗号,之前偶然用到,后来觉得有趣,就沿用下来。先撞人的先表达好感,日后会面也有正当理由,不会被怀疑。”
司鸿的眼神中仍流露出“???”的茫然,大概在思考迷阁怎么养出这么一堆深井冰。
其实,如果他看过韦昉如何使用这个暗号的,他便会觉得前来支教的景夫子真是个正人君子。
韦昉:“小娘子,长的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不如与哥哥我来共饮一杯,花前月下,雨露承恩?嘿嘿嘿…”
当然,他当天回去被“小娘子”李瑛打了一通。
但据韦昉所言,他用上了毕生所学的成语,以便这句话文采斐然一些。(……)
不一会儿,那女仙端茶飘过来。
季宸暗想,这对“仙子”都是学过云步的魂旦吧,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季宸则借机明目张胆向司鸿“告假”,“哥,你慢慢玩吧,我先去会情郎了。”并向他眨了下右眼。
司鸿浅浅叹息。
景夫子自然也孑然一人,找了个石柱后方。
季宸问道:“夫子,您怎么来了?韦昉叶子他们没来?”
景夫子悠然开口:“邱相公说此次行动危险,他们二人不会武,在外接应为好。你可知这是何处?”
“我们推断是城西北的伏波山。”
景夫子默认赞同。
“前几年伏波山闹鬼,沸沸扬扬,也无人敢来了。瑛姐姐那是?”
景夫子叹道:“你也知道,九班的花草都由她打理。况且,我也看不顺这番景致,便准许她去了。”
季宸憋笑憋的脸疼。
景夫子道:“言归正传,这里地处荒山,没有河流;那些小仙名为服务,实则时时看守,飞鸽传书也不可能。”
季宸接到:“不过,正好李瑛发一发脾气,你二人只来了片刻,试试能否出了这‘别有洞天’。我昨日还没见有人出去……”
景夫子亦点头:“正是此意。”
季宸顿了顿,“有一个人,夫子务必让他前来。”
“亲王…李逸。”
景夫子面上闪过一丝不明情绪,答道:“好。”答应的倒是爽快。
“而且,我发现一些细作的事…夫子可还记得刚才被我扯下袖子的男仙?”
景夫子神态不自然地把眼神瞥到另一方,不愿回忆某些奇耻大辱:“…记得。”
“这地下洞穴中的人终日不见阳光,无论男女,理应皮肤白皙。”正如景夫子那双苍白的手,此时骨节捏的发青,“嗯…就跟夫子你差不多。但这两日所见之人,皮肤均不白皙,反而是深小麦色,比我们肤色还深。方才我无意拉下那人的衣袖,更确认了,那不会是我们中原人。”
景夫子点点头,处理小事般淡然。“你手腕怎么淤血了?”
季宸甩甩手,“没事,猫抓的。”
景夫子倒对此事关心:“?什么猫能拍出一圈,成精了?”
季宸:“……”
景夫子瞧着便知有内情,主动结束了对话:“也好。我们回来前,不要轻易动武。”
季宸回到大厅时,远远地瞥见司鸿百无聊赖地坐在石椅上,一线天中泻下的天光洒在水纹上,这让他像只晒太阳的懒猫猫。
身旁站着露了一截小麦色小腿的女仙。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季宸:……
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司鸿身边,还挽住胳膊。
好像晚一步猫猫就会被别人抱起来撸两把。
司猫猫:“与情郎相会的怎么样?可还中意?”言毕,把手中杯盏一饮而尽,一杯白水愣是喝出了解愁酒的模样。
季宸眨眨眼,“人是长得清秀,但聊了两句,发现是个书呆子,一身迂腐气。没我哥哥好~”
此时,五十米开外的景夫子打了一个喷嚏。
在女仙的监督下,二人被迫玩了几局。司鸿发现季宸总输,特意喊相反,结果连赢几局。
季宸撅嘴一脸不高兴,说不玩了,才发现换衣服的男仙,不知何时已飘到身后了。心中腹诽:真是走路没声,别叫仙府叫地府得了。
四处走走,那男仙如幽灵般亦步亦趋地跟着。
不知过了多久,从那一丝漏下的天光和厅堂内的光照对比来分辨,外面应是申时和酉时之交了。已经第二日黄昏了,也找不到景夫子和李瑛的身影。(此时那几根枯黄的竹子已经在瑛姐姐的淫威下彻底消失。)
季宸停下,叹口气——从正常赌徒的角度看,今日差点摔倒,光天化日之下被调戏,又连输几局,此时此刻这阴曹地府也转遍了,倘若有不耐烦的情绪,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于是——
“你小鬼索命啊?离我远点。”
那男仙也不生气,只柔声道:“上仙可是觉得无趣?”
面具后的季宸抿抿嘴——废话,要不是卧底,我还在这浪费青春年华,大好时光?看着我的未来郡马身边站了一个快把衣服叉开到大腿的女的?!
星明郡主为大衍忍辱负重,出去后可不是一个立柜就能解决的了。
季宸深呼吸,找补道:“还行吧,你们这儿,这花灯,烛台,琉璃盏都挺不错的。嗯,银花雪浪,灯火通明。挺好。”说着拿手指点点,像一个点小公鸡数目的养鸡大妈。
“上仙喜欢,这功夫便值了。这里初建时,便以琉璃世界,珠宝乾坤为依照,力求诸灯上下辉映。上仙在外面见不到的景儿,在此都可遇见。”
那男仙的话中带着几分笑意——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笑话”,季宸轻睨他一眼,突然发觉这人相比其它仙子,身子不那么单薄,透过薄衫,隐约能看出身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是司鸿那一挂的。“我在外面什么见不到,非要巴巴地来你们这儿,才能见到这几根蜡烛不成?”
“这蜡烛是通天的仙烛,用东海鲛人油制成,不灭不息,有凝神之效。”
鲛人…油?
先不论这世界有无鲛人,鲛人油这东西,不就是尸油??此时一支蜡烛滋滋冒出一缕灰烟,季宸下意识屏住气……
“上仙可知,‘别有洞天’中真正的好东西不在这人人踏足的地方。”
季宸眼前一亮,“你可是说那十阶才可进入的浮虚阁?”
但若太心急不免让他有所怀疑,便又阴阳怪气地应承道:“但你可是在这地下太久了?论什么好东西,我家中没有?本姑娘也不稀罕。”
虽是激将法,但就差把“老娘是土豪,快带老娘看好东西”写脸上了,这位大哥能听得懂吧?
“那,便请仙子与我同来——”这男仙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抬手向季宸指出一道路。
季宸回首望向赌桌那边,她的鸿哥哥似乎在和那女仙说什么话。
“……”
一股热气直冲脑门。
“走就走,带路。”
绕过嘈杂的人群,离那间浮虚阁越发近了,季宸心中不禁打鼓,放慢脚步,转头又看向司鸿,依旧在和那小妖精侃侃而谈。
季宸:“……”
峰回路转,季宸随那男仙进了浮虚阁左手边的门洞。
不是去往那间密室……?果然还是有品阶之论。
那么,现在,是要去哪里?
季宸有点慌。
眼前愈发黑,男仙点亮手旁石墙上的一豆烛火。
正当季宸疑惑,这一豆光亮如何照亮周遭黑暗,眼前自近向远燃起一路烛光。这才能朦胧看清,原来这并不是另造一间屋室,而是一上行阶梯,顺着山石的方向蜿蜒向上。山石上开了一道细细的石缝,每一米都有一个孔闪着安静的暖黄。
“仙子,是灯油。”
季宸只点点头,半是恶心这来路不明的油,半是回想起昨晚的居室,正是以石梯相连,在赌场下方。这“别有洞天”,怕是把伏波山凿空了,用山石本身的连结与承重,造了这座“仙家福地”。
“仙子,请——”
季宸拉起裙边,不想脚下一滑,竟径直向前摔去…
完美复刻了景夫子的悲剧。
好歹每日流水万金的赌场,就不能破点费,修个地板吗!
回过神来,手臂被那男仙抓的生疼,大概又要留一道淤青。
抬头隐约能窥视到纯白面具后带着笑意的眼神。但明明是善意的眼神,且被他搀扶了一把,季宸却猛地觉得不寒而栗,背后发凉,不知身上哪里痛的如针扎,迅速抽出手来,“谢谢。”
“小仙的本分。”他颔首回礼,又向前带路,“仙子若不愿小仙搀扶,便倚着墙壁走,山中湿滑,这条路不常有人走,仙子怕是走到路边有苔藓处了。”
石阶确实湿滑,但多加小心,季宸也走得稳当。只是这阶梯越向上,便愈发狭窄,两个旋后,只剩一个人的宽度。
能听见前方白衣摩擦墙壁的簇簇声。
除此之外,便是寂静。仿佛与下边的浮世三千隔绝了一般的寂静。
“那位官人——您哥哥,可是对您不甚在意。”
季宸:“……”
激将法嘛,刚给你用过你就着急还给我了。
“他刚来京城,我们确实没什么交情。”
说完,那女仙的小腿,司鸿药浴和昨晚她的某句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无端想起一句谚语——天下乌鸦一般黑。
“上仙也是胆大,一般人家的小娘子,是不敢来别有洞天,更别说…”他忽而转过身,“请闭上眼。”
季宸闻言闭眼,有双手轻轻附在眼睛上方,
“更别说与,小仙,共处一室。”
一声木门吱哑,流光四溢。季宸睁眼,竟身在一处私宅,身后的星点之火,被这光亮映的如同萤火。房中暗红纱幔飘摇,顺势望去,竟有一扇长宽一仞大的窗户,窗外竟已能看见半透明的弯月高悬。
那男仙依旧不慌不忙,半掩了房门,回身坐到掩着层层红幔的月洞式架子床之上。地面是嵌合完美的龟背锦铺地。
季宸很感动,终于有一个地方不是石板了。
那男仙先尽待客之道,冲了杯茶。季宸抿一口,悄无声息洒了余下的水。
不过,这是什么地方?他说的好东西不会就是这件破屋子吧……
惊天动地,他居然慢慢拉开腰间玉钩,随手扔在地上,半敞了衣领,露出小麦色的胸肌和腹肌。
轻笑一声:“在此。”
季宸怔住了。
——现在,他是在……色诱我?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季宸是个颜控。
前有娱乐圈无数俊男美女,后有大衍的景夫子李逸司鸿等人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颜控。
是在景夫子这种,退可充当小白脸,进可拿把羽扇充当诸葛亮的青年才俊;是在李逸这种,退可居家吃软饭,进可提刀斩狗头的无敌帅反派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颜控。
更何况,最近又有司鸿这种品级的美男子在身边。
想到司鸿,季宸突然心中酸酸,很想上去摸一把眼前的腹肌。
但让她看着这一张白脸激发起某些欲望,她真的会喊——
臣妾做不到啊!
况且,季宸对感情有洁癖。说的文雅些,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说的通俗些,就是——不能随便乱搞啊!
这一刻,季宸的脑子中,正在飞速计算,怎么通过举例子、做说明、列数据等等方法,让这位男仙子,赶快自立自强把衣服穿好。
——从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到城东徐家铺子最近出了新品,从大衍正在从人治走向法治到迷阁的大橘和邱阁老精心养护的波斯猫生了一窝崽,把邱阁老气的吹胡子瞪眼,发誓要拆散苦命鸳鸯。
现在这个场景,简直是在璀璨大衍的花朵,打落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呵呵呵,这位仙子啊。您听我说,”季宸的语气都平白客气了三分,抬手做抗拒状,“嗯…我们,咱们大衍,不兴这种,嗯…你明白。嗯…你们有提成的吧?我们还是上去,我觉得今天输钱输的挺爽的,我再去给你贡献点提成,绝对把你这单生意弥补回来!”
季宸回首,正欲出门,身后传来那男仙闷闷的笑声,忽地半掩的门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而后门自动关上,门锁闭合卡住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响亮。
一颗带皮龙眼从落在地上,此时,已皮绽肉裂,流出甜美的汁水。
好强的修为!
只是,倘若她真想动手,这力道是困不住她的。
季宸也不心慌,只是转过身来,倚在门上慢悠悠地讲:“这引诱不成,改强攻了?软硬你都要把这单生意做成了不是?”
可她季宸,软硬不吃,奈何不了。
那男仙仍带笑意:“上仙还未仔细看看小仙,怎么就知道,这生意不合上仙的胃口?”
如果这男仙此刻能透过如死人一般的白面具,看到季宸隐藏在后方的脸,他一定会觉得,这个上仙嘴里含了一块生姜。
季宸舒口气:“我没兴趣看你,更没兴趣做这生意。我不喜欢两只脚的动物,尤其是,小鸭子——”
那男仙似乎不明白“小鸭子”是何意,歪了歪头。
“家里给我订过亲了。你想要钱,我上去给你就是了。”
反正你们的钱最后都要上缴国库。
季宸又转身,没兴趣和他再打舌战。
“阿宸——”
一声熟悉的声音划破寂寥的山体,男人带着略微沙哑的声音,像带刺的藤蔓,一路延伸到季宸脚下,在她的脚腕上缠绕,划出丝丝血痕。令人惊怖。
这声音带着昏黄红烛的光晕,带着红色喜帕的触感,待着北方荒凉的戈壁粗粒和呼啸的狂风,仿佛一滩血红和暖黄的颜料在脑海中洒开。冲垮一切。
季宸怔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点一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向那正在缓缓摘下面具的人。
他仿佛听见床榻上人的心声:季宸,你好,我们终于见面了。
万籁俱寂。
北夏。
季宸不知道怎么从狼狈中清醒过来的,但当她把自己的思路理顺后,那人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和司鸿一样锋利的眉眼,眼睛更狭长些,总像打量着猎物,带着些勾魂夺魄的神情,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你快自己到我这里来。
——立刻,马上,过来。
季宸抬眼望着这双眼睛。惊怖,慌乱,噩梦成真,一时间五味杂陈。
果然是个死疯批。
疯批摘下面具:“看样子上仙很喜欢,小鸭子——”
“阿宸,重新认识一下吧,我你可以叫我,唐玉汝。”
唐玉汝把手撑在门上,把季宸箍在两臂之间,向她慢慢靠去。
季宸的后背贴着冰凉的木门,方才的自信被彻底击垮——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打得过唐玉汝,贸然出手,怕是会功亏一篑。还记得景夫子走前交代她不要轻易出手。
况且,在梦中,自己可是被这人一簪子戳死的……
既然梦中是婚礼,那么时机未到,她不介意再多活几天……
只能带着警戒意味,说道:“仙子请自重。”
唐玉汝的气息在脖颈间游走,“上仙真是铁石心肠。”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微眯着,向上看去。
季宸冷声到:“我说过了,我家里给我订过亲了。”
唐玉汝只轻轻冷笑一声:“是吗?你们是挺有意思,一对鸳鸯一起来这里,我还是第一次见。”
季宸惊道:“那是我哥!”
季宸已然平静下来,接受了自己亲手把小绵羊送到大灰狼嘴里的事实。顺着唐玉汝欺压过来的姿势,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摸那门锁,另一只手停在后腰间。
唐玉汝也不立即反驳,嘴角笑意犹存,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那你定亲的人家多倒霉啊。”又在季宸耳边带着气音说:“你和你哥,莫不是有家中秘辛……”
季宸先没听懂,反应过来,瞬时双颊飞红,盯着眼前人带着戏谑的眼睛:“你!”
此时“铛”一声,门锁已开,季宸身姿敏捷,从他双臂下钻出,顺势一个回旋踢,将他踢倒在地。只是不能暴露,那一脚一点功力也没带,唐玉汝便轻轻落在地上。
“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季宸砸上门,脚下带着轻功向上跑去。又听见身后石廊传来幽幽的笑声——
“上仙原来喜欢闺房情趣,小仙记住了。”
“一定,会在上仙身上,讨回来。”
“很多很多次。”
四下五除二跑上石阶,眼前豁然开朗。
季宸在人海中一眼发现耀眼的银色,拉起司鸿,就往楼下的居室跑,甩给后面的女仙一句:“我们就寝了,仙子请回吧!”
骨瘦如柴的女仙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眼见二人到了居室门口。
“你们…上仙,钥匙…”
正在此时,未见其人,却从拐角处悠悠飘来一句话:“二位上仙既是兄妹,恐怕住一处不妥吧?”
话有些讽刺,又带着板上钉钉的评论意味。
司鸿则还处在一脸懵懂的状态,却下意识拉起警戒。
季宸想到方才唐玉汝的腌臜话,眼前是干净得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的人,厉声道:“表兄与我,情同手足,住一间怎么了!”
情同手足,是这么用的??
刚从拐角处露面的唐玉汝:“……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季宸也不等唐玉汝过来,抢了女仙手中的钥匙,开了房门,连拖带拽司鸿进门,像个抢亲的霸王。
“那小仙,就在藏宝贝的居室恭侯上仙。”
唐玉汝装模作样行了礼,然后被季宸把门摔倒了脸上。面具后面那张精致的,带着野性气息的脸,被面具印出了一圈压痕。
有这样一个人在外,季宸觉得浑身是刺,床板上也是刺,椅子上也是刺。
昨日开开心心喝的龙凤团饼,此刻想把它揉碎然后糊到唐玉汝的脸上去。
不一会儿,季宸钻进被窝,司鸿出声道:“外面无人了。”
季宸:“你确定吗?唐…他们都走了?”“唐”字说了半截,听起来便像“他”一样。
司鸿微微点头。
“阿宸若不喜欢这里,我今晚就带你出去?”
司鸿被拽了一圈,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那男仙回来后便一身轻浮模样,却不难猜想一些事情。
但她既不愿说,他便不问。
“不,不是。”方才跑了一阵,汗落了反而冷的厉害。季宸喝了几口热水,竟很快暖和了起来。等水壶中的水剩下薄薄一个底儿,掰了茶饼泡进去假装喝了。
“我应该,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
“你是说,那个男仙?”
季宸点头。“他一人在楼上有间居室。身份不一般,很可能是这里的细作头子。”
司鸿顿了顿,“你可受伤?”
带了浓重的气音。
季宸一下没听清,只“嗯?”一声,片刻后反应过来,只见他关节青白,手死死攥着她的被褥一角。
好像今天是挺热的。
“我没事,真的。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季宸说着从被窝里钻出来,大大方方向司鸿伸开了双臂,看起来很像索抱。
没想到,司鸿下一秒一手抚着她的发,一手拥她入怀。
细腻温热的皮肤与纹理冰凉的银衣摩擦,季宸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以后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你被欺负了我可以替你欺负回去。
你不见了,我可怎么办?
季宸怔了几秒,手慢慢攀上他的脖颈,拢了拢他的垂发。嘴角绽出花朵。
微微侧首,却见那刻红得渗血的耳后痣。
又有些热。
“嗯,好。下次先和司小将军报备,绝不擅自行动。”
怎么不说话?
“下次再这样,司小将军军法处置咯,阿宸接受惩罚。”
她在他耳垂边细细吹了口气,抱着自己的力道突然收紧。她眼前模糊,只见一点红色在野夜中灼灼,像火山,灼烧她的五脏六腑。
鬼使神差地咬了上去。
从殷红的耳垂,沿着峰回路转的崖道,到另一片殷红。
似乎是手臂挂的累了些,她放下手来,他却后移了一步。
“司鸿,我热。”季宸只觉得自己脸发烫,不正常的热。
司鸿立即探了她的额头,体温正常。
但季宸像暴露在炎炎夏日的冰块,融化,升华,化作无色的蒸汽在阳光的注视下。
她好希望那阳光可以再做些什么。
将她彻底燃烧作一滩水渍。
“茶…他给我,吃了口茶…”季宸双眼泛红,急的顾不上生气了,只是委屈道:“我只,喝了一口…不会太严重,司鸿,你介意我…自己冷静下来吗?”
“我是说,不盖被子,冷,会好些……”
司鸿听了,一只手已攥的发白,骨节作响,想要冲出去把那人大卸八块。另一只手拂去她额前浸湿的软发,柔声道:“这样忍着,你是不是很难受?”
她不答,唯颦眉垂目,眼尾泛红,眸子中晕出烟雨。
她知道,他骨子里天生的矜贵,也许并不允许自己做出格的事。
许久,司鸿勾起她的下巴,像极了第一次见面时,她在月光下勾起他。
似乎是挣扎了许久,又像郑重的承诺,他一字一顿:
“阿宸,你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季宸眼前模糊,只能看清他说完后眼眸垂下去,耳朵红成天边红霞。她心中一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贴上温热的双唇。
翌日醒来,司鸿已穿戴整齐,温好了水。她一醒便端了杯来。
下唇有道血痕,在白皙的脸上更显冶艳。
她也穿戴整齐,唯独长发蓬松散在肩头,带些凌乱,在昭示着昨晚的罪证。
昨晚的回忆中,她只穿了抹胸,在那个人肩头留恋了许久。
像一只吃不饱还要藏进嘴里的仓鼠。
她解了他的玉带。
他把她抱在腿上,贴着冰凉的岩壁,好像心中如火烧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那一口茶药性不大,但好像后来,她说了什么,他一下子把自己摔在了床上,留下了一些粉红的罪证。
再后来,他在她耳边念了许久佛经,在她虚脱成一尾脱水的鱼后,伴着佛的恩赐入眠了。
想到司鸿昨夜,并未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季宸忽地笑了,呛了一口水。
——这个人,是不是不行啊?
但司鸿显然没看透她的笑,拍了拍她的背,“我给你绾发。”
“嗯。”季宸也不出被窝,把身子一侧,留一肩如漆的青丝,在他手中盘绕。
有了肌肤之亲,司鸿在触到她的耳垂时,也没有昨日的窘迫。
不一会儿,女仙来送早饭,显然她心情不怎么好,急忙忙送来,匆匆忙离去。
显然,靠在门后连面具也不带了,直勾勾盯着季宸的唐玉汝,心情更不怎么好,仿佛含了一块生姜。
于是,季宸再次再他面前若无其事地关上了石门。
唐玉汝一脚挡住门缝,一手撑门,急急问道:“昨日的茶,”瞥了背对着他的银衣男子一眼,“你喝了没有?”
季宸一脸嫌弃,继续推着石门:“你的茶,看起来就不值得喝。”
说完,似乎那门好关了。
司鸿按季宸的意思隐忍不发,只是季宸回来时,桌上多了一滩玉色齑粉,少了一只茶盏。
“他们走了。”
“鸿哥哥——”
“……嗯?”
“你脸红了?”
“有些热。你方才要说什么?”
“哦对,”季宸打个懒懒的哈欠:“你可知他们是哪国人?”
司鸿抿了口水,“大概是北夏。”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你昨日和她相谈甚欢,你可不要说从那女子的小腿看出来……”
司鸿看着季宸撅起的嘴,四处逃窜无处安放的眼神,蓦地明白她所想。
原来自己钟爱的人,也会为自己而吃一点小小的醋。
真是再甜不过了,比嘴里一把石蜜还甜。
微扬了嘴角,“昨日我在赌桌上累了,就一掷千两,告诉那女子我没银子了,想回去休息。那女子问我是哪家的公子,我假借了韦昉户部尚书家的身份。后来那女子听了,却又讲了一堆……飞升上天,开坛作法,凡人修仙的事情,又让我写信呼朋觅友,说是认识的仙友越多,飞升越快。”
季宸听着耳熟。怎么这么像……“邪/教??”
司鸿品味了一下这个词,评价道:“阿宸的形容很贴切。”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历史上的国教很多时候与朝廷意志息息相关。比如当下大衍推崇佛教,所谓“飞升”是道教文化。近几十年来国泰民安,对于中原百姓,战乱更被抹去在记忆中。如此一来,想要寻仙门求飞升的百姓逐年锐减,人们更乐意拜拜佛求一个好前程,好姻缘。加上朝廷推崇,更是道衰佛兴。
“所以,他们想利用这做什么?残害大衍官员子弟?扼杀祖国的花朵?”
虽说那些人算不上“祖国花朵”,当下大衍门阀政/治依旧占据一半江山,残害了他们,一半的官位由这样的人接掌,朝廷不动荡才是怪事。
“嗯。但我怕,他们真的在谋财害命。”司鸿的话总是透着温柔的笃定:
“我听说,北夏人会祭祀魔物以求战胜,但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闻仪式需活人心甘情愿献祭。这种事像是他们的作风。这也是我推断是北夏细作的原因,不是什么仙子的胳膊,或者小腿——”
“你调侃我!你都会调侃我了?!”
司鸿忍了胳膊上的一掐,笑道:“你可还记得刑部尚书的公子?”
“邢芸岚?你见到他了?”
“第一日时,听见一个女仙以相同的话术问另一个人,那人自称是刑部尚书的公子。第一日我不敢轻举妄动,但他穿得碧绿,很是扎眼。但今日赌场上,”司鸿摇摇头,“没有他的身影。”
季宸问道:“他们会不会进了……”
话音未落,司鸿一根手指竖在了季宸唇边。
一口茶的功夫,门外响起敲门声。是那女仙提醒“二位上仙可要莅临仙府”。
季宸用口型对司鸿说:“你真厉害。”
这一日,唐玉汝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福至心灵没再讨季宸司鸿的嫌。唯有那瘦弱女仙,一会端茶倒水,一会儿搬石凳移石桌,在强身健体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季宸却看得不亦乐乎。
司鸿在一旁,看季宸看得不亦乐乎,也看得不亦乐乎。
那间“浮虚阁”仍石门紧闭,不见人进出。
又是一日千金散去,到了黄昏时分,司鸿轻叹道:“手法,诡计,都看明白了。再看下去,我可以在京城开间地下赌坊了。”
又戏谑道:“这样,就可以养着郡主。”
他难得开玩笑,季宸想起《大衍适婚男子图鉴》上,嫁给“这种人的下场”——独守空闺或在边疆观战。想想还挺离谱。
好像做地下赌场夫人,也靠谱不到哪里?
无解——
三日子夜,季宸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此刻景夫子和李瑛通知到了邱相公没有,而景夫子昨日应答的如此爽快,不知是否真的找了李逸,毕竟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他只是个闲散王爷。
不过,邱相公要带兵围剿,也会找李逸帮忙的吧?
季宸翻来覆去,最后一只手臂围在了另一个人的腰上。
“睡不着吗?等会儿会犯困。”
司鸿侧了身,把她耳边的垂发别在耳后。
“吵到你了吗?”
“没有,军中作息不规律惯了。你睡一会吗,等外面的声音停了我叫你。”
季宸轻点头,往床内缩了缩,缩成一只卧在大贝壳里的小虾米。
很奇怪,她睡着了。也许是身旁有一个顶尖高手说可以带她杀出去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