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千金女散财破灾
上了回长安的官道,季宸心情豁然开朗。
七年前初到大衍,她在小道上遇伏。从此下决心习武,起码能保护自己。
如今,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歹也算完成了当日的目标,能自保便好。
回京的路比来时好走。雪化了大半,一路畅通,正月二十一一大早便进了南墙的南熏门,沿着御街,经由朱雀门,到了宫门宣德门。
季宸让叶声笙牵着马先回迷阁。自己到宫里向大娘娘请了安,又回了趟季府,才返回迷阁。
大娘娘见她气色不好,忙问这一趟可有何闪失,季宸也如是说。只隐去了司鸿一事,对司家回京的事假装不知。
原是那天离了姑苏后,季宸两日未眠,在路上昏昏沉沉,嗅着叶声笙给的清梦安神香囊便睡过去了。
睡了一天,直到次日黄昏时再被叶声笙摇醒。
“阿宸,你没事吧?”
季宸眼前见了叶声笙,却满眼具是惊恐,一柱香的时间说不出话来。吓的叶声笙连银针都取出来了,在穴位处下了一针,季宸才恍然醒悟。
叶声笙的两道平眉蹙成弯弯的八字,着急问道:“你可是做噩梦了?方才你在梦里一直说胡话。起初是什么‘不要’,后来动静越发大了,魇住了一样。”
季宸定定神,才发现了那只插在她虎口处的针,甩甩手让叶声笙赶紧取了下来。
她镇定一下:“是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嫁人了”
叶声笙:“……啊?没想到,阿宸你这么反感嫁人啊。其实我也是!”
季宸不可思议地盯了叶声笙一眼。
又回到正题上――“我还梦到,到了男方家后,我被他拿一根银簪子,扎死了。被你摇醒前还在冒喷泉。”
叶声笙:“那你是比我严重。”
想来只是个梦,季宸二人后来都没在意。
一路顺畅,一路也再无梦。
直到行进之长安东郊的山脉,季宸那一晚又做了同样的梦。
――
她身穿凤冠霞帔,隐隐细乐之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一路上宫香辗转,车轮将地上花瓣碾为红泥。那是她的送亲队伍。
接下来的印象,是一根簪子,插/进了她的脖颈中。大动脉,血液喷溅。
在咽气前,一个同样身穿婚服的男子抱起她,喊她的名字。
“阿宸。”
“阿宸”
声音带些沙哑。
该是新郎吧。
季宸起来后,愣了半天。
她知道,炮灰属性发挥作用了。
北夏、和亲。
大娘娘听闻,叫南盼取来了一尊刚请的玉观音。又好生交代了几句,让南盼领着去太医院开点安神的方子,过些时日还不行就去太子庙找住持求个签。
那太子庙季宸已去过多次,住持也认识。
又和大娘娘聊了些家长里短。听了梦中之事,大娘娘此次也没再催促季宸择个好郎君,倒是关心起了在迷阁和赤乌寮的事情。
末了,又问起了此次任务的详情,温柔笑道:“你不必和邱相公说了,和我讲讲,此次去姑苏有何收获?”
季宸将那两日的战绩告诉了大娘娘,语气间还带些邀功之意味。
大娘娘又问:“那你如何想到此事和东海小国有牵连?”
季宸答:“迷阁管外交,查细作。看到邱相公的手书时我便想了,为何迷阁会查贪污案?
而近年来东海小国与我们商贸往来频繁,对于转运使来说,最便捷的偷税方式,是在外贸税上做手脚。大衍无权质询两国交易数额,因此,只需他们商量着写一个数目,偷下的税款分赃。”
“而农税更简单了。近几年两浙路频频报灾情,粮食收成减少,长安里卖的江浙稻米也少了。但姑苏城内,连路边小贩都卖的上好精米,粒大饱满。显然‘收成欠佳’的说法不属实。粮食不像钱财,储存在家中,那么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卖掉了。
“联想《东方小国志》中,一些海上岛国,国土少而贫瘠,就不难猜出,这些粮食也可能被卖到了那里。姑妈,我其实还少了一步”
“哦?你是指许昌隆自尽吗?咎由自取罢了,不必自责。”
大娘娘搂过季宸的肩,鬓边丝丝银白闪烁,晃了季宸的眼。
“嗯。我还发现,许昌隆即使花掉大量赃款,但仍有更大一部分赃款不知去向,邱相公给的两浙税收簿和赃物簿怎么也对不上。”
南盼端了两杯刚煎好的龙凤团饼递了上来。
大娘娘推了一道绿波翻涌的茶浪,“新近的点茶我喝不惯,还是喜欢煎茶。”
南盼则笑侃:“大娘娘哪是喝不惯,是喝过阿宸点的茶了,再不愿喝我点的粗茶。”
大娘娘轻睨了南盼一眼。南盼向季宸笑道:“你刚走时,大娘娘还提了句,偏想喝季宸点的茶了。如今你在跟前儿,却一个字儿也不提了。”
“胡说。”大娘娘笑嗔,“快带着阿宸去太医院取药。”
虽这样慢悠悠地说,没有威胁之意,却显得不可反驳。
在季宸印象中,大娘娘说话慢慢的,但越慢越透出威严。
可她从来学不会那样的语速,便接到:“那季宸告退了。姑妈注意身体,爹爹在家很操心您呢。”
“他爱乱操心。快去吧。”
季宸跟着南盼,走了半路一拍脑袋,绕到南盼身前。
“南盼姐,你又帮着姑妈转移话题?”
南盼抿嘴一笑,水葱般细长的食指朝着凝辉殿的方向凭空点了点,立定后方拍手笑道:“五十步,走了五十步才反应过来。”
正正辞色,南盼方正经回答:“阿宸,你挖出点东西是好,大娘娘很满意。但一些事还在调查,等有眉目,大娘娘会让你们去的。”
“这么说,贪污案后,还有大事?”
南盼竖了食指在唇间。“我可,不想大娘娘打我的嘴。快走。”
“你怎么绕道了?哦,还是不见太子堂兄吗?”季宸的声调有些揶揄,南盼冷了脸,“可别再开这玩笑了。”
季宸的嘴撅成小鸡嘴,摇头晃脑几下。软着声叫了几句“南姐姐”后无果,便拿了药回迷阁了。
南盼领完药也回了凝晖殿。
已是日沉西边,凝晖殿早早点了几豆烛火。南盼进了门,连忙去接大娘娘手上的红烛。
大娘娘道:“今日我自己点。司家,到哪了。”
南盼正色答:“两日前赤乌寮飞鹰传来的消息,说是刚过了姑苏,今日该在淮南路了。”言毕从袖中掏出一卷薄纸,递与大娘娘。
大娘娘看了一眼,“好。把近几年司家在东南有牵连的官员、战事、关系都整出一份来。再叫邱相公来。礼部准备的恭迎仪式,可还好?季柏正是个前头没眼,长后头的,光会因循旧制,你多替他管着些。再者,司家的小将军司鸿……是否也快加冠了?”
南盼应了声“好”,一条一条,不紧不慢答道:“司家的朝堂关系、田间产业都已整好,晚间我送到这来;季尚书这两年越发精进了,我自然还辅佐他些;司鸿小将军…”南盼莞尔一笑,“这倒不知。大娘娘难不成想……只是怕她……”
大娘娘笑着打断:“你怕什么?自然我要捡好的给她!那孩子小时候看着是个俊俏模样,算算年龄,也该十九二十了。只是不知如今什么样,怕沾了杀气显恶。倒时我给你使个眼色,看上了就带她来,看不上就一字不提。”
南盼颔首微笑,替大娘娘宽衣解带,又道:“方才路上,郡主问了税收去向。看来倒是想为您去西南走一趟。”
一灯架的红烛被点满,耀晃晃衬着凝晖殿飘逸的红纱帐。
美人迟暮也是美人。但骨骼挂不住了日渐松垮的皮肉,皱纹随隐隐浮动的红纱帐漂移不定,七年前的明媚不在,徒留高堂明镜,悲戚鬓角银丝。
季宸彼时靠在她的肩上,细细地凝视着她的侧颜时想,她也才四十岁啊。
大娘娘放下最后一支红烛在灯树上,方才开口:
“再磨磨性子吧。”
====
却说迷阁这边,一个小姑娘身骑白马,外加手牵一只赤红发紫,马鬃燃青的绝世名马飞驰过街道的场面,不是时时都能一睹的。
自京城正中的御街辞了季宸后,叶声笙沿着西北向大道一路狂奔,过了闹市,到了无甚人的西北郊。
一人二马停在了一处荒郊野店门前。褪色破败的酒旗在虫蛀了的木杆上晃晃悠悠,风都吹不起来,活像做人肉生意才能维持下去。
“老板麻烦给我的马喂些草料钱从住店费里算快点别让它们跑了!”
打瞌睡的老板:“???”
叶声笙绕过穷酸的客栈大厅,掀起一道破布棉门帘就到了后院。
从后院的一口水井跳了下去。
而后,一句“我去”慢悠悠从井下飘上来。
小二往井下一窥,正好被飘上来的“我去”砸到脑门,喃喃道:“出啥大事了着急忙慌的。”
井道绕了个弯,隔绝了阳光。数米后便豁然开朗。
又是一阵旋风,朝了九班宿舍而去。
原来,这破败客栈也是迷阁的一处门。还是离九班最近的一处,只是进门方式太过诡异,没什么学生愿意从这走。
那闲人韦昉,原本在户部尚书府听他爹的训,要多习政务,少计营生。也没个人能搭个话,正月里却越发孤恓。
前日里听说季宸二人回京,赶忙儿收拾了行李,回了迷阁,正巧遇见叶声笙风风火火穿堂过室。
直奔女生宿舍。
一柱香后,叶声笙扶着腿如踩针毡,回了学堂。
“?”见了韦昉身旁形状怪异,几处戳起来的包裹,不禁问到:“这是什么?”
韦昉摇头晃腿,跷二郎腿颇得意道:“你来瞧瞧。”
很快,叶声笙后悔了。
====
季宸趁着宫中车马,回季府和山羊老爹吃了顿晚饭,才回了迷阁去。
拐过一道弯,驾车内人在外说,“季相公真疼郡主,这么老远就来接了。”
季宸拉起车帘子,只见远远的季府大门前,站了个来回踱步的人。望过去小小一点,近了些,那人发现了宫中车马,扬起脖子,一绺山羊胡子在北风中颤抖。
方一下车,山羊老爹就仔仔细细把季宸打量了一番,再转个个儿,再打量一番。
季宸无奈笑道:“爹,我好好儿的。”
发觉自己女儿并未缺胳膊短腿,并且手脸也无伤口后,山羊老爹才迤迤然笑道:“是啊,好好儿的!”
又恭敬朝内人道了谢,仿佛把她女儿送回来,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
既是女儿初次外出,加之对姑苏的怀土之情,山羊老爹一直想问。却碍于官员不得打听迷阁和赤乌寮事宜,而频频做张嘴哑巴。
季宸看的好笑,吃完了饭又陪着老爹说了好大一会话,至夜已黑了才骑上马。
门前相送,山羊老爹一拍脑袋,“哎呦”一声:“有件芝麻大的事儿,阿宸你看如何办?”
季宸坐于马上,让老爹直说。
老爹挠挠头,笑道:“你不在家的时日,那董家的狗儿子又来了,在府门前坐了几日。这还不算什么,他非在门前佯装醉酒卖疯,念那些酸不溜秋的诗,只能给他嘴里塞个布,过路的百姓看了几天笑话。我一出去,拽着我的裤腿就叫’岳丈‘,把我吓得呦!”
山羊老爹肉眼可见地满脸嫌弃。
“今天你回府,我拜托南女官请来殿前司把他叉走。好歹是四品命官的孩子,也这样无耻不要脸!”
季宸听明白了——派来的媒人和小厮可以打走,但打一个官员之子,即便官阶低,总是脸上不好看。
再说,这事闹得不算小,倘或董家知廉耻,自来绑了儿子回去就行。可那边毫无动静,任凭儿子泼皮一般来闹,是认准了老爹拿他没办法,又想攀上皇亲国戚的高枝。
“没事,爹,”季宸轻笑一声,“既然是小辈的事,我自有办法辖治他。”
说完扬鞭。
老爹仍依依不舍,追着背影问是否在家里住一晚,让家里厨娘做点点心,带给同学吃。
被告知明早有早课后,便没再说什么。
道了一句:“新年第一节课不去,是不大好。你路上骑慢点——”
尾音拖的长长。
季府坐落在宽阔的大街道上,要走许久才能拐个弯到另一条街。爹慢慢在身后凝成一个褐色的点,最后融进了黑夜中,仿佛下午的回放。
季宸没有骑的很快,坐在平稳的马背上,想起了一些事情。
老爹从前不大赞成她去迷阁和赤乌寮,但当她表明态度后,老爹也没再反对过。
相比大娘娘对季氏一族的光耀门楣,老爹季柏正要咸鱼的多。这几年任礼部尚书,无功无过,算是勤勤恳恳。
但正是山羊老爹,让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爱。季宸上辈子不是什么情感丰富的人,唯一残留的一些情感,都写进了剧本里。
她希望笔下的人物感情丰富一些,也能弥补她的冷血。但现在,她似乎有了一些温度。
季宸停在一处客栈前。
檐下灯灭,颇似黑店……
店小二牵了马,到后院时紧张兮兮问道:“今儿个可出什么事了?”
季宸思虑片刻:“没有吧许别的班有情况,我并不知情。”
店小二:“有个娘子急匆匆回来,肯定有大事!”
季宸没多想:“有可能。辛苦了。”
店小二语重心长道“不辛苦”,看着季宸跳了井。
推开九班的大门,季宸呛了一声,捂住口鼻。
叶声笙闻声跑来,竟是从隔壁八班的地方来的。“韦韦昉他,啊!!!我的厨房!!!”而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西边厨房,一脚踹开上栓的厨房门。
季宸腾开手惊道:“卧槽,真是大力出奇迹啊。”
然后迅速捂上口鼻。
她一脸嫌弃地走到厨房门口,瞥了眼方才被叶声笙一脚踢断的木栓,半只脚都不想踏进去。
“谁让你用我的厨房的!”
“我就做一只试试”
“不行不行!!臭死了,快带着你的鱼出去!!啊啊啊啊!!”
韦昉鼻孔塞着两团纸,手里握着一直硬挺挺的…咸鱼??
季宸弯腰一探,那口曾经产出了无数美味的大锅里,漂浮着一条躺平的咸鱼,水面上点缀着黑色的油花,不断泄露着臭味,正是罪恶之源。
“”
她决心给叶声笙买口新锅。
并且终于明白“鲍鱼之肆”是什么味了。
韦昉手持另一条咸鱼接着奏乐接着舞,兴致勃勃道:“季宸,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一句名言吗?”
季宸捏着鼻子:“咱要不,换个地方说?”
韦昉无动于衷:“你说——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季宸:“……嗯其实不是我说的,是一位姓周的老师,我们亲切叫他周星星。咱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韦昉心驰神往:“听完了你的话,我顿时开窍了!这有梦想的咸鱼,就是我尝试南北贸易的第一件货――”
季宸拎起韦昉的衣领,拽到了学堂,紧紧关上了门,深吸了一口气。
“呼――”
“靠!这怎么也一股咸鱼味??!”
韦昉打开了那个形状奇异的包裹,“第一次做,就批发了一点,不多嘿嘿。”
季宸扶额:“我谢谢您嘞。”
季宸和叶声笙监管韦昉把咸鱼全部整理好,塞回了他的宿舍。
并礼貌拒绝了韦昉关于“光荣创业,大街摆摊”的邀请。
但那味道太过惨烈,以至于次日清早景夫子皱着眉,惊天地泣鬼神,史无前例地提前下课了。
季宸和叶声笙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勾栏瓦肆,人声鼎沸。
季宸心疼地掏出几个满满当当的荷包――“小钱钱,我对不住你们。我不是个好人,没能留住你”
叶声笙夺过一半荷包,像后妈一样。“得了!这是从五个箱子里拿的。”
季宸眼泪汪汪:“人都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长不大的。罢了罢辽~”
还拉出了戏腔。
来之前,季宸便言明,“请神容易送神难”,果不其然,遇到了阻碍――
“哎?”肥头大耳的瓦肆老板拉高了声调,“星明郡主和司鸿将军的故事卖的好好的,咋说不让讲,就不让讲了?你看,这是我们这儿第二红火的书。”
季宸打眼一看,第一名叫《风流王爷太妖孽》…?
她的那本叫《荒冢人未眠》。
“”
季宸一脸一言难尽:“这名字还正常点,但怎么成恐怖本了?我给你时是爱情故事啊?”
“嗨!现在看客,都喜欢听点刺激的东西嘛!”说完,店主露出了“你懂得”的表情。
季宸艰难吞咽了一下。
她一点也不想懂得,这表情背后是浪漫的《人鬼情未了》,还是荒野恋/尸/癖。
“”
于是先礼后兵,“黑心的商家,你不下架,我现在就砸烂你的摊子!”
说完一脚踢飞了一张桌子,还指着天上补了一句:“我上面有人!”
又是一个夕阳西沉,季宸才和叶声笙会面。
叶声笙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到季宸后喃喃:“太刺激了”
季宸:“?”
叶声笙:“我不幸听了几本,太刺激了有叫《新鸾凤和鸣》的”
季宸:“???”
“有叫《郡主为上,将军在下》的”
季宸:“哈???”
“哦对,还有一本,它叫,它叫《荒冢》”
不等说完,叶声笙便“呕”地吐了。
季宸:“”
原初,她以为这想法是福至心灵了,现在看来――
哦,原来是是脑子进屎了。
不仅没躲过烂桃花,还偷鸡不成蚀把米。
――永远不要让别人编排你的八卦。
――尤其是那些没有职业道德的人!!
“不过,”叶声笙缓了过来,“我按你说的,告诉他们咱们上面有人。他们就赶紧拆了牌子,不再讲了。”
二人算舒了口气。
仿佛是为了洗净今日的晦气,又仿佛是今日的晦气已经够多了,再加一点臭气也无所谓,二人不约而同想积善行德,惜弱怜贫,便去寻了惨遭拒绝的韦昉的摊子。
瓦肆不比朱门,建筑粗陋却实用。一个换了普通藏蓝袍子,模样略青稚的男子,在一米高的小台子上,向下叫卖咸鱼。那摊子占尽地利,但上前的人无不捂着口鼻逃命。
卖家便是韦昉了。
除此外,身边还有一个身着利落红衣,简单挽了个高发髻的女子,一脸生无可恋,手抵一根咸鱼搭在木桌上。
叶声笙:“阿宸,我听了一天小黄书,怎么没聋,反倒眼睛瞎了?”
季宸结巴道:“你说‘书’就好,不要……加前缀!那,是李瑛吧?”
叶声笙:“你看得懂吗?”
此时,高高的咸鱼摊子前又来了一个人。正要重复标准流程,呼吸――捂口鼻――逃跑,却被李瑛用手里的咸鱼拦截。
只见这红衣女子面露凶相,眼闪红光,从背后摸出一把锋利小刀,一刀下去,鱼劈两半。
然后她说了什么,那人手抖着买了几条,又腿抖着走了。
韦昉收了银子,对李瑛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浮夸赞叹。
季宸觉得,今天的事情都太过荒诞了:“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快走,被李瑛看到了,会被抓咸鱼壮丁的。”
季宸二人一身疲惫回了迷阁。
路遇师姐,中肯地评价了她们:“你们俩,怎么像被狐狸精吸干精气的书生?尤其是季宸。”
叶声笙没过脑子便答:“那是,她可是主角,是颠鸾倒”
师姐目睹叶声笙被季宸捂嘴拉走,状似谋杀。
二人摊在床上,补补精气。
夜黑了,方听见门外有动静。
“阿瑛,你真是卖货天才!就是咸鱼不太好卖,下次我进”
——利剑出鞘之声。
二人瞬间鲤鱼打挺下了床。
李瑛踮着脚进宿舍,一进门就看见两张在蜡烛上方恐怖的笑脸。
“…你们没睡啊哈哈哈呵呵?我在街上买的干炒松子、板栗、你们吃点吗?我先去先个澡――”
叶声笙:“瑛姐姐,这徐家炒货东市才有呀?”
“绕路、绕路哈哈呵呵。”
季宸:“你从西北回来,绕道去东边了?”
“迷路、迷路哈哈呵呵。”
李瑛洗了两遍,出来时还闻了闻手腕,熏了浓重的茉莉香。
三日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邱相公,竟亲临了九班。
显然是参加了重要的仪式后匆匆赶来,身穿朝服,带着象征身份的貂蝉笼巾,持芴佩绶。
学堂之上,邱相公端坐教台。
他与景夫子不同。景夫子文质彬彬,一表人才,人也清瘦,拿一把戒尺,哪怕坐在土堆上,都能营造出杏坛讲学的氛围感。
邱相公是文臣,却长了一张经典的武将脸。文臣皮,武将心。坐在哪,哪就变成了马上要破口大骂的朝堂论辩现场。
此刻,邱相公抬眼瞪了扯袖子的韦昉一眼,眉头挤作一团。
“韦昉,你在作何?”
“邱相公,我我袖子,扭,扭里面了我怕您说我,不懂礼数”
“我怎会说你不懂礼数?”
“?…多谢相公!”
“我们你,礼数是在书简上,还是在身体力行中?”
“在在身体力行”
“错!礼数在心,方能身体力行。你来到我面前,方才发现袖子扭了,这是做给他人看的礼。可若礼数在心,在你见人前,便该先正衣冠,以示尊重。君子慎独,懂了吗?”
韦昉快哭出来了,支支吾吾应道:“懂了”
“你可知其它班的学生,暗地里叫你们什么?”
这次韦昉不言语了,只低头捏紧了手,关节微微泛白。
李瑛打断道:“相公今日前来,可是有何事?”
邱相公拂了拂教台上的灰。
可季宸看来,那上面原本就纤尘不染。
邱相公咂咂嘴:“确实有件事,真只能你们九班做。”
众人翘首以盼。
“你们没事的话,多去东边,南边的闹市玩一玩,我听说有什么莲花楼、樊楼、对酒当歌坊,没事多去转转,兴许还能交到朋友,别一天到晚闷在阁里。”
众人:“”
缓缓打出四个问号。
“嗯,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你们也该吃午饭了吧?去吧去吧。”
众人:????
“哦对,”邱相公末了回过头来,“九班要来一个新成员,是骠骑大将军司岩的独子,也是刚进封了正三品怀化大将军的司鸿,你们有时间把他拉进来吧。叫上司鸿一起,去吃吃饭,玩一玩。”
四个人头上的问好,都聚集在了季宸一人头上。
季宸:“谁????”
邱相公闲庭信步出了九班。
季宸愤怒道:“这老头有没有礼数啊?尊老爱幼都不懂吗!”
叶声笙拦到:“算了阿宸,相公一向这样,咱也不是第一次”
一向知礼数懂进退的李瑛却也发声:“他看不起谁?凭什么我们就‘真只能’做吃喝玩乐的事?讽刺也要有个限度。”而后裙摆肆意飞扬成火红的焰火,踏着轻功烧到了宿舍。
其实季宸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焦躁。
是像李瑛,因为韦昉被无端训斥?还是因为他漠不在乎的态度,还是别的什么。
但当她听见那个,总会不期而遇的人时,有些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