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荒唐女夜半造荒唐
永安四年。
十六岁生辰一过,闺阁女子便进入“待字闺中”的阶段。
她们美好的躯体,顺从的灵魂,像橱窗中陈列的精美商品,由这个时代的“代购”媒人,从万家灯火中,挑选出最宜室宜家、门当户对的那些,经由喜轿送到“买方”家中。
大衍不立贞节牌坊,自大娘娘登庙堂之高后更是如此。但古老的习俗还是或多或少滞留在这座凝结了千年风沙和朔雪的古城。
长安女子虽不必养在深闺人未识,却总要在十六七面临一个大问题——出阁。
凡是京城中有些名气的姑娘,府上都能收获一道“破门槛”。
——这可不是贬义,是被求亲的人踩烂的。
比如有位董家娘子,就以温柔贤淑、书画女工、喜静不喜动而闻名京城媒婆圈,虽然董家仅有四品官员,却据说已换了两道门槛。
山羊老爹退朝回府时,对着那红漆鲜艳如新的门槛……时常趁人不注意自己滑上两脚。
如今望着清冷的门庭,山羊老爹不禁忧愁起了女儿的未来。
季宸也在忧愁自己的未来。
——十六岁,她上辈子还在挠头解双曲线担忧会不会秃头。
有次刚入府门,便撞到一个嘴角长黑痣,头戴大红花的典型媒婆,其大呼小叫程度,惊悚片都得尊一声祖师奶:
“哎呦喂!!我的小娘子回来了!真真儿的长得水灵!十六了吧?有没有哪家钟意的小郎君?我替姐儿去说,就没我花姑说不成的媒!你晓得刘大学士的长子不?哎呦!!那长的一表人才,家里又是读书世家,今年刚中了举……”
季宸:“……”
她可听明白了,这是那个“刘家”遣来的媒婆呗?
媒婆惊到:“哎呦!!姐儿身上这是什么?”
季宸抖抖袖子,平淡如水:“哦,我刚去地里抓小龙虾,蹭的泥。”
扭曲成抹布脸的媒婆:“…姐儿可真…活泼,呵呵呵…”
季宸揉揉耳朵:呵呵呵。呵你个大头鬼。
后来,这位惊悚片祖师奶“花姑”被山羊老爹“和颜悦色地请”出了门。
于是,她求助了彼时芳龄十七的瑛姐姐。
李瑛扬声道:“简单,你把上门提亲的人一脚踹出去。我踹了两三个,后来就没人敢来了。”
她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从未有人上门过。
韦昉嚼了口糖渍荔枝膏,也凑过来,语重心长道:“阿瑛,你这办法在你们那旮瘩可行,在京城——”那半口荔枝膏在空中挥舞几下,“行不通。”
又慢条斯理地举例子、列数字、做比较:
“你家是世袭的羌柳王,天高皇帝远。但阿宸她爹还在朝为官,倘若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这事儿不是没有过,那刑部尚书的儿子,喜欢一个莲花楼舞姬,那老板为了巴结他,眼巴巴把人当扬州瘦马送了来。可那定亲的亲家是龙渊阁的大学士,本已换了生辰贴,良辰吉日都择好了——
听了这事!有辱诗书世家门楣啊!硬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婚事退了。更硬气的是,大学士直接向大娘娘参了这刑部尚书一本!”
说到动情处,大拍桌面,多一个醒木绝对让人乖乖交出钱财。
“哎――这就牵连到上一辈的父母,平一辈的咱们,指不定下一辈的儿孙也留恩怨那!这就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啊!弄不好搞出心结了――再搞成朝堂纠纷――再结成党羽――再……”
李瑛瞧见季宸眉头皱出了川字儿,赶忙叫停了沉浸在说书的韦昉:“咳咳,别说了。文试没见你这么积极。”
韦昉连忙瘪了嘴,却见季宸早已是愁容满面,也自知自己说重了话。
季宸:囧?
不日,季宸慌张摇响了议事厅悬挂的琉璃风铃。
那议事厅是个本是个小花间,三面打通,连着男女宿舍和学堂。因此铃儿响了,在哪儿都能赶过来。一墙天弯罩竖在原本的第四面墙处,加了靠背栏杆,密密麻麻缠了一圈的月季,与罩子上的西番莲纹交相辉映。
三人匆匆赶到。李瑛持剑从天弯罩外翻了进来,叶声笙手中还拿着一盘新鲜出炉的糖渍荔枝膏,缺了的一块还叼在韦昉嘴里
只见季宸斜倚在栏杆上,从花间漏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照出明暗交错的斑驳一片。
束腰圆桌上摆着一叠一拳厚的纸,也未封订,上面赫然写着“大衍适婚男子图鉴”,下附一行小字——永安四年九月新修订,俏红娘著。
李瑛:!
叶声笙:?
韦昉:。
长久的静默。
从来没这么无语过。
叶声笙蹙眉,“哇哦~”着翻来一页。
目录上分了四个不同颜色的大区――
第一板块是“朱砂区”,标注:此间男子学业有成,家业兴旺,家中三品以上,实为良配,择夫婿需尽早。
第二板块为“青黛区”,标注:此间男子为第二等,学有小成,家业尚可,家中五品以上,亦是良配。
第三板块为普通的“水墨区”,标注:此间男子胸无大志,家业一般,家中七品以上,余生可平稳度过。
第四版快是个“枯墨区”,笔划间还能看到因为墨水太枯而留出的缝隙。标注:快跑!!!
再次长久的静默。
李瑛:“……”
叶声笙:“”
康桥已经人满为患,快塌了。
李瑛倒吸一口气:“季伯父他,已经把目光扩散到整个大衍了吗?”
……
季宸此刻仿佛一尊被雷劈了的雕像,李瑛也不妄图雕像开口说话。
如果把季宸现在做成雷击木手串,放到某位高僧手里开个光,或许还能抢救一下价值。
一盏茶后,三人都被这份图鉴雷到了,外焦里嫩。
叶声笙随手翻开一页“朱砂区”,每一男子占一张两页。左页画了肖像图,注明了姓名、官爵、家族关系、身高体型。右页则是密密麻麻的判词。先有像《红楼梦》中的十二金钗判词一样的生平综述,再是各种闻名的轶事。
第一页——
【风流冤孽俏王爷】
李逸:闲散王爷、世袭爵位、圣上小叔子、无公婆纠纷、身高八尺、俊俏美人。
[附:一张相似点为“都是人”的画像]
[右页判词]:二十七载归流云,归来仍是少年人。富贵一生保平安,闲云野鹤任我来。
[奇闻异事]:为一心上人洁身自好二十七年。
季宸在家时也翻了一页,一目十行,那奇闻异事讲的,大致是李逸如何死皮赖脸,狗皮膏药般缠着一个清贫女子,最后把人家纠缠的像阿波罗和月桂树一样,化作一颗桂花树了…还是长安西边老城门前的那颗…
果然人类的神话是想通的。
但这画像是李逸?
个鬼。
李瑛操着一言难尽的表情道:“这判词写得,和韦昉的大作有一拼了。”
叶声笙则直接开骂:“写的什么玩应儿,韵脚都没压住。”
但其他人不知李逸就是赤乌寮首领,随手就翻了过去。
第二页——
【禁欲人师景夫子】
景瑀:教书老师、邱相公座上宾、出身不详、无公婆纠纷、身高八尺有余、儒雅斯文。
还未等其余二人看完,就听见叶声笙对着画像惊呼:“这怎么是景夫子了?!画的这么丑!!这个俏红娘见没见过景夫子??”
再往下看,也是一些胡编乱造、感人肺腑的奇闻异事。
再飞速翻过去,一些肖像画的并无二致,是名副其实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兴许是富家子弟也晓得这份图鉴的存在,想方设法让那位“俏红娘”给自己摹得美些。
韦昉神情略不自然,“这有什么参考价值,一看就是假的……”
李瑛反问:“你在哪个区?我找找。”
季宸终于扭过了她高贵的头颅:好问题。
上等的扎心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问题。
韦昉眼神飘忽一阵,揣着那盘此刻无人问津的糖渍荔枝膏溜了。
季宸聊胜于无地翻着这书页,不时三人指着某些[奇闻异事]捧腹大笑。觉得这俏红娘干脆去说书得了,指定比说媒挣钱。
忽地一闪,一堆书页散落到了地上,落出来一页空白的纸张来。
季宸一看,原不是那纸张空白,而是这纸上未有画像,显得空落落。
【少年小将军】
司鸿:三品云麾将军、司家嫡子、双亲健在、父为骠骑大将军司岩、母为镇国公主、官家外甥、年方十八、身高八尺、屡立战功。
嗯?这条件不错啊,怎么在“枯墨区”?
季宸翻页,只看得上面写了:
“随钦安军常年驻扎东南,可能一辈子都不回京城、不回京城、不回京城!!!
面色苍白无物,无鼻无口,传说敌军闻风而逃、不敢直视,可见其相貌丑陋!!!
嫁与此等人的下场:在京城独守空闺或随夫到凶山恶水观看打仗。
快跑!!!”
连个判词都没有。只留下一句“快跑!!!”。
季宸捏着纸张一角,福至心灵地问道:“阿瑛,你知道镇守东南的司家吗?”
李瑛:“司家?是大名鼎鼎——但他们家好像在东南很多年了,一家三代都是将军,东南的海上小国时不时骚扰边境,京中很少有人见过司家的人……”
季宸微咪双眼,表情逐渐扭曲,这人——
完美。
一个馊主意在季大编剧的脑瓜子里冉冉升起——
“你们说,如果我编造我和这个司什么?啊,司鸿的八卦。那是不是没有人敢来提亲了……”
叶声笙:“啊?这样好吗?”
季宸边说边舞:“你们看,关键是他一辈子不回京——
我如果给各个说书楼大肆渲染一段缠绵悱恻,藕断丝连的爱情神话,就说我和司……叫什么来着?啊…司鸿――暗通款曲,暗送秋波,暗中私会,暗中私定终生!
那些个官家子弟忌惮司家,再不敢来我们家提亲了不是?最好在这段故事里,大娘娘也要出场,作为我们俩虚假爱情的见证人哈哈哈哈哈……”
编排逐渐离谱,笑容逐渐变态。
叶声笙和李瑛思虑了半刻,去找了纸笔,为了编造姐妹的绯闻大瓜,激动的半夜没睡觉。
几人“挑灯夜战”,凭着季宸的编故事能力,糅合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青春伤痛文学、网文奇葩抓马场面,还加了一点现代艺术元素——根据季宸的原话,这叫“增加朦胧迷离的氛围感”。
可谓贯通中西,融汇古今。
李瑛忽问道:“只是,这会不会传到东南去?如果司家知道了会怎么办?”
叶声笙大笔一挥:“瑛姐姐,东南沿海是什么地方?京城最红火的戏都传不到那儿去,改朝换代还得隔辈儿才知道,还指望这些说书人能带到那?别担心!”
嗯,对。问“这样好吗?”的是她,豪气万丈地说“别担心!”的也是她。
翌日,六个大黑眼圈,穿梭于长安闹事的大街小巷,日上三竿的巳时方才三脸满足地睡下。
果然,山羊老爹日后,再没见过上门提亲的人,他自己滑门槛的次数更多了。
红漆如旧,季宸看了,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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