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18/波澜(1)
燕王目光扫了过来,冷冷的,扫得人心头阵阵发凉,宇文盼站在他跟前,两人间隐隐似有无形刀光交缠。
半晌,宇文盼道:“郑王私自起兵,令两藩王不安,此既非先皇之愿,当然也非本宫所愿。”
跪在地上的宇文续身躯微动,燕王神色稍缓,把他扶了起来,在他肩膀拍了拍,笑道:“殿下大度,并不追究,日后你须将此事记在心头,莫要再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心来了。”
宇文续身躯震了震,道了一声是,又向宇文盼深深一拜,便退了出去。
我站在一旁,听得头脑发昏也没听懂他们说的什么,只是看这样子,是不打算追究宇文续的错处了。
“犬子不成器,还望殿下包涵。”燕王笑道。
宇文盼也跟着虚情假意:“本宫早闻燕王叔爱子,如今看来所言不虚,倒实在让人羡慕。”
燕王笑了笑,道:“先皇为圣人,小王忝为皇族子弟,未有大志,只愿儿孙绕膝,享尽天年才是佳事。”
宇文盼眯了眯眼,笑道:“燕王叔谦虚了。”
燕王哈哈笑了两声,又道:“对了,郑王殿下以郴州联合山匪私杀其属官为名起兵攻打郴州,此虽为封国事,但小王封地贫瘠,怕不足以与其相抗,殿下可有什么良策?”
我忍不住皱了眉,即便再不听懂,也知道这燕王藏有私心了。
郴州为封地,不受朝廷管辖,战事也好论策也罢,当初看卢州牧对宇文盼的态度就知道了,封国之事,朝廷若想插手,难上加难,更何况宇文盼特地隐了身份来此地,正是不想让人知道朝廷与燕王有私谋。
燕王是想将宇文盼与他合谋之事摆到明面上来么,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要以这份诬言为借口,探一探宇文盼的真心?
堂中沉默良久,宇文盼道:“燕王叔既如此说了,本宫就斗胆提一策,王叔听一听,如何?”
燕王从善如流:“殿下请说。”
宇文盼道:“郴州之事虽为封国事,本宫不可擅管,但若将其升为朝廷事,便自然能够管。”
“不知殿下想怎么让它成为朝廷事?”燕王来了兴致。
宇文盼笑道:“若此时有檄文传至各州,言:郴州山匪为恶,朝仪长公主深陷其中,务请各府支援。燕王叔以为,这可能算作朝廷事?”
朝仪长公主,那不就是她自己。
我心头一跳,看向宇文盼,燕王眼中亦有惊讶:“殿下金躯,怎可入乱局战场之中?”
宇文盼看着燕王:“燕王叔问本宫讨策,我又怎么敢胡乱献策,此为本宫诚心,燕王叔可能信了?”
我站在一旁,忍不住想要开口,却被宇文盼冷然一瞥,于是噤声。
燕王深看了她一眼,略作思考,道:“既如此,小王便点兵一万护送殿下前往郴州,既是朝廷事,此后燕王府也不好再出兵,殿下可会怪罪小王?”
一万兵……不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都太少了,这分明就是拿郴州做饵,送宇文盼入虎口。
这个燕王,亏世间吹他是什么明哲保身之辈。
宇文盼却轻笑着,毫不在意:“燕王叔盛情,本宫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有一瞬间,我被她的魄力所震慑住,她不算是个强势的人,却总能让人听她的话,好比逆水行舟,最后总是败于湍流,不知在哪一刻被她带走了思绪。
与生俱来的自信与骄傲让她即便低头也要做出俯瞰众生的姿态,我突地觉得自己果然是不认识她的,她心中所念所思我一概不知,唯有她于高处投下的目光,告诉众人,她是人间卓然而立的孤松,谁也撼动不了她。
“砰!”
突地门被撞开,把我们吓了一跳,往门外看去,却是那个燕王幼子宇文统站在门边,小小年纪却是一身凌然之气。
“父王,孩儿也要去郴州!”他声音稍显稚嫩还漏着风,却十分坚定。
燕王皱了眉:“胡闹什么!还不下去!”
宇文统道:“我没有胡闹,六姐姐已经带着应先生往郴州去了,孩儿是男子,男子将来保家卫国是理所应当的事,六姐姐十一岁就随父王研兵法学布阵,领兵打仗了,孩儿要比六姐姐更早!”
燕王惊道:“你说什么?!绵绵已经去了?”
宇文统点点头,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方才孩儿过来时,正看见六姐姐往外走,孩儿跟去看了看,她让何都尉清点了兵马,领三千骑为先锋,令一万步兵随后,已先行支援郴州了。”
燕王脚步不稳,脸色十分难看:“绰儿呢?为何不拦住她!为何没有人拦住她?!”
宇文统嘟囔:“六姐姐的性子父王又不是不知道,谁能拦得住她,况且她这回学聪明了,是借的父王名义出的兵。”
陡见自己的计划被全然推翻,燕王面上怒意尽显,却碍着宇文盼的面不好发作。
我心头一跳,偷偷看向宇文统,却见那孩子正睁着眼睛看着我,毫不掩饰其中得意,我不禁失笑。
这个绵绵,还真是热心肠,而她常夸自己这个弟弟聪明机灵,眼下看来,还当真是机灵又好心。
宇文盼自请去郴州,明面上是朝廷事,但说到底还是燕郑之争,燕王不可能将郴州拱手相让,但有宇文盼的这句话,不论是胜是败,他燕王只需付出小小一万兵,就能打压了郑王气焰,这是绝不会亏本的买卖。
然而却被绵绵打破了。
看燕王这副又气又急的模样,可知传闻“燕王爱女如命”并非虚言。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大概就是当初宇文盼口中所说的卖个人情,绵绵阿绵绵,这是从头到脚都被她宇文盼算计了。
宇文盼眼中染上笑意:“燕王叔放心,我亦可即日出发,追回郡主。”
燕王看了她一眼,似怒似怨,半晌答道:“不必了,小王的女儿小王最清楚,殿下追不上的,就请殿下先写下檄文,小王令快马传书各州,明日一早,孤会着五万将士随同,请殿下坐镇郴州。”
宇文盼应允后,燕王似要走,却在擦身而过时冷声强调:“绵绵为小王掌上明珠,还望殿下务必‘多加照看’。”
宇文盼微愣,正色道:“请燕王叔放心。”
数日后,我们追着绵绵的脚步也进了郴州,宇文盼总想找机会赶我走,可我不知怎么的,就是放心不下。
宇文盼骑了马绕到我跟前,身着戎装,飒飒风姿,在广袤天际下直冲我笑:“周姑娘,你可是在担心我?”
我别过脸,像是敷衍又像是真心:“对对对,我担心你,担心地不得了。”
宇文盼笑意更甚,我偷眼看去,似比长河落日还要艳上几分。
我不曾见过真正的战事,武帝在时大郢虽仍有内乱,但因其严厉手段,不到一年便悉数平定了,而我那时尚未出生,只在只言两语听闻武帝的威武,因而对见到真正陷入战事之中的郴州城外的乱象很是震惊。
狂风簸狼藉,烽烟燃长夜,即使在熹光未晓的四更天,也会如残日一般咆哮着警示众人敌军行迹。
宇文家的人或许骨子里都带着些许将气,绵绵也好宇文盼也好,对于战事并不曾显露出任何的惧怕或慌乱来。
驻防图泄漏,重布军阵,安抚人心,抵御强敌,绵绵为此奔波数日疲态尽显,但精神甚好,见我们来时十分高兴,还有空和我扯嘴皮子:“师傅瞒得绵绵好苦,既然早知道了游姑娘是长公主,为何不告诉我?”
我无奈告诉她这并不由我做决定,绵绵便又觉得我可恨:“看来在师傅心中,绵绵是可有可无的罢了,哪日死了师傅也不会心疼半分。”
我被她气笑,一是因为她这份没来由的亲近,二是因为她那晚的举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救了宇文盼。
我忍不住在她头上一点:“你这脑子里装的可是只有行军打仗?不说你不会死,哪怕你受了半点伤,做师傅的哪有不心疼的道理?”
心头一跳,想起了什么,怔了怔,又一笑掩过。
她是义薄云天的绵绵,也是护卫百姓的郴州主将,心疼之人又何止我一个。
我暗想这样的人不该受到任何伤害,但世事总不如人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此深感自责。
绵绵弯了弯眉眼,笑道:“我就知道师傅心中还是有我的,我可是嘱托过的,谁都不许伤我师傅,否则我要他们好看!”
我心中一暖,仿佛自己某一刻化成了师傅的模样:“那还真是要多谢绵绵了,多亏了你,我才没被燕王殿下给捉了。”
绵绵满意地笑了两声,却又一本正经地问我:“师傅,你老实告诉我,长公主殿下可是对我燕王府有所企图?”
我愣了愣,才明白她分明也是怀疑过的,却仍旧肯相助。
绵绵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她在等,等我给她一个答复,而这个答复无论是什么我想她都会相信。
宇文盼心中打算我确实不知,她也从未与我说过,虽大可以编一段好话骗骗绵绵,可她的这副坦荡模样与赤子之心,又怎能不让人去爱护怜惜。
良久,我道:“我不知道。”
她还是看着我,神色莫名地轻松了些。
“我虽然不知道,但我想她一定不是要害你们。”我笑道,“去密州找燕王的路上,她差点就死了。”
绵绵忍不住捂了嘴,眼中惊讶,我继续告诉她我们在襄州所遇之事,宇文盼所负的致命刀伤,往后言语中透露出的刺客与幕后主使,郴州相遇时她想要卖的人情。
“你该知道,她本没有必要在郴州逗留,”我道,“可是见你当时誓要讨个公道的模样,没有人会不想要去帮助你。”
绵绵目光似有光芒跃动着,不知她在思考些什么,我从未隐瞒宇文盼的心机,也不会抹去她为了心中目标所做的努力。
许久,绵绵走向宇文盼,铠甲摩擦的声音在此刻稍显刺耳,绵绵拱手向她拜了一礼:“乐阳郡主宇文绵,见过长公主殿下。”
宇文盼稍显讶异,却又笑着扶住她的手臂让她可以看见自己的目光:“郡主免礼,你我本就是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