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15/计划(1)
翌日一早,宇文盼与绵绵早早出门,夹着那沓田契账簿去说服富绅,我与应子夏寻了两匹快马,也往城外田地奔去。
一路未停,等到了田陇边,放眼看去,佃农不少,大多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手里的锄头挥得有气无力,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上铲着。
他们的脊背上都好似压着一块巨石,始终抬不起腰,额上汗往下落,像雨水一样灌入进泥土当中,也不知最后成了谁的养料。
有几人抬头看了看我们,却又很快地低下头去,只管手中的锄头,并不关心我们的来历。
应子夏环顾四周,叹了一句:“看来要说动他们不易。”
我笑道:“这就看应兄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应子夏见我侃他,摇扇无奈道:“周姑娘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我道:“可应兄立了军令状,怎么临阵退缩了?”
应子夏轻笑:“那也得周姑娘助我才行。”
说来我和应子夏虽才认识不久,但总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亲切感。
我一贯是不喜欢那些吊酸文的文人墨客,但他却有些不同,虽也是个文人,但说起话来却很是有趣,毕竟会说出齐翰是个铁王八这样的话,总不是个拽着规矩戒条当宝贝的人。
我道:“应兄请说。”
应子夏微眯了眼,我突觉不妙,这算计的样子跟宇文盼何其相似。
我微叹一声,没想到应子夏所说的相助竟然是要我在田间舞剑,虽说在田间舞剑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可是要我在摞起的草堆上舞,多少还是让人脸上发热。
“你这是要让田里的佃农都看见我。”
应子夏笑道:“周姑娘聪慧,在下确实想要那些佃农都看见你。”
看就看吧,咬了咬牙,便踏上了草堆,应子夏叫我使最厉害的,我便也就拣着妙招舞,权当练剑了。
想来这招真的有点用处,不多久就有几个佃农停下手中动作向我看来,或指或点,再过了一会儿,他们索性放下了锄头走来。
不多时,送饭的老妇、玩闹的孩子、田边抱着锄头抹汗休息的老人都渐渐聚了过来,好像我是耍杂耍的,兴起时还有人在底下拍掌叫了声好。
剑鸣破空,剑招随风。
又舞完一式,收剑在身,底下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坐了几圈的人。
我站在草堆上迎着风听底下掌声如雷,脸上阵阵发热。
又给师傅丢脸了。
应子夏见人齐了,先说了说绵绵救下寻死的赵家女儿的事,又说我是她师傅,最后添油加醋地把我教训尹烽让他再也不敢作恶的事一顿吹,只唬得那些佃农瞧我像神仙下凡拯救世人,恨不得当场对我三叩九拜再刨块地出来给我建座庙。
我像根柱子般傲然伫立在草堆之上,一句话也没敢说。
装神仙扮大侠这活儿,当真有些累。
应子夏费尽口舌说了半天,估摸着那些佃农已经去了脑,便一收折扇,直佃农心中痛处打去:“诸位可想要扳倒那可恨的齐家,要回自己被齐家抢走的田地,要回被齐家剥夺的租税?!”
底下初时静了半天,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咬头接耳,再过了一会儿,那声音越演越大,几乎变成了呐喊:“想!”
而后便是一阵乱语:
“当然得要回来!”
“那是我家的地!”
“这郴州怎么就成他齐家的了?咱们必须把地要回来!”
……
突地有人问了一句:“可是,咱们怎么要回来?”
众人一阵沉默,应子夏处变不惊,掏出一沓白纸甩了甩,道:“我等既非恶民也非暴徒,自然是要报官。”
“报官?”底下一阵骚动,“可那卢州牧根本不管,咱们怎么报官?”
应子夏了然笑道:“诸位莫慌,当然不是寻常报官,我等要做的,是要将这事儿闹到人尽皆知,让那州牧不得不管。”
“可是……真有那般容易吗,那州牧真愿意给我们做主?”
应子夏微眯了眼:“诸位难道不想扳倒齐家,夺回田地?”
下方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显然还是不愿相信,我轻咳一声,接话道:“诸位放心,我这柄剑锋利无比,一贯是用来惩奸除恶,哪怕是架在他州牧的脖子上,也誓要为你们讨个公道回来。”
佃农们犹豫了一会儿,估摸着压不下心中恶气,也壮了胆子喊出一声“扳倒齐家!夺回田地!”
“好!”应子夏笑看众人,收扇傲立人群当中,“那些被齐家抢走了的土地地契我们得要回来,那些齐家无法无天的行径,我们得惩罚他,那些所有齐家令各位所受的委屈,州牧不敢管,便由我们来管!”
“这天底下,没有好人被坏人欺负死的道理!”应子夏一声怒言,引得众人疯狂追随。
“没有这样的道理!”
“没有这样的道理!”
“扳倒齐家!夺回田地!”
“扳倒齐家!夺回田地!”
佃农的呐喊和着应子夏的引导,使得这些言语像是浪潮一般,此起彼伏,在广阔天地之间不断扩散开去。
我心中暗叹,这应子夏当真是会煽动人心。
应子夏摊开早已备好的笔墨纸张,就地写起了状书,佃农队伍沿着田陇排开,一人接一人,一纸接一纸,绵延不绝。
我看着手中细剑,忍不住紧握了握。
面前一双粗糙如朽木的手正托着状纸,宛如托着一件至宝,我顺势看去,讶异于他竟是当初带我们进郴州的余大叔。
可他并没有认出我,只对我说道:“女侠武功高强,肯助俺们小农,赶走那害人的尹烽,当真感激不敬!”
说着就要躬身拜我,我忙扶住他双臂,却又发他身边并没有余大婶跟着,便多问了一句:“余……大叔家中人可好?”
余大叔一愣,托着状纸的手有些颤抖,干裂的嘴唇抽了抽,声音便带了哭腔:“劳女侠上心,家里,家里还有个病了的婆娘。”
与他们分别才几日,怎么就病了。
我问道:“得的是什么病?找大夫看过了没有?”
余大叔又气又怨:“还能什么病,被那齐家打出来的病!”
我心头一紧,忙追问事情始末。
余大叔道:“前些日子我与我家那婆娘去齐家交租,那齐家正在气头上,嫌我们的租税少了,就来扒我们的包裹,谁料想我那婆娘兜里不知被谁塞了一袋碎银,那齐家说她有钱不肯交租,竟把她狠狠打了一顿,我死命护住,可也保不住……”
我怔愣当场,心口阵阵发寒,几乎要握不住那柄细剑,颤声问道:“余大婶怎么样了?”
余大叔哀叹:“我那婆娘被他们打断了几根肋骨,如今躺在家里起不得身下不了地,只整日整夜地叫疼……”
眼前景物模糊变换,长长的土路上,车轮在大道上压出两条扭曲车痕,老牛甩着尾巴赶走烦人的苍蝇,过了城门,驶入小巷之中,牛车上一人伸手,悄悄在破包裹中塞了一带碎银,那碎银其实不多,却是一点心意,跳下车时灰头土脸的女子嫣然一笑,还历历在目。
又一瞬,恍惚见巨浪倾盖而下,誓要将人吞入其中。
我狠狠握紧了手中长剑,压下心中翻涌怒意:“您放心,天地不公,人心为秤,郑王也好,州牧也罢,他们不管我来管。这柄细剑救不得多少人,但既是我的错处,我一定为您讨回公道!”
余大叔惊愣地听完我的话,狂喜般想要伸手握住我,却又舍不得那张状纸,只能不住地冲我躬身点头:“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我慌忙制止,他这个礼,我怕是最没资格去受。
日落西斜,我们策马离开。
胸腔之中始终堵着一口气,是无法释怀之感,想不通自己当时的好心之举为什么会造成这般的后果。
恹恹地挥着马鞭落在后头,连马也学了我的丧气,哒哒哒哒,嘈杂落寞。
“周姑娘这份魄力,着实令人钦佩。”前方的应子夏放慢了步伐,也不知是宽慰还是其他,“天地不公,人心为秤,欲丈量天地公道,这番狂言,从周姑娘口中说出竟然理所应当。”
我颓然看他一眼:“你在嘲笑我?”
应子夏一愣:“周姑娘怎会这般认为?我当然是在夸赞周姑娘。”
我叹道:“那你怕是看错了,我没有什么魄力,也不值得人钦佩,我只有好心办坏事。”
应子夏默了默,道:“可周姑娘本是想做善事,即便做错了,周姑娘也不必觉得愧疚,否则天底下人都被这桎梏了,还有谁会愿意去做善事?”
我看着他,心头却没有一丝被宽慰的痕迹,只叹了一口气:“你不懂。”
一直以来,我都不过是看在宇文盼和绵绵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他们的这些谋划我从未真的参与过,我不似绵绵,心里没什么大善,也没有行侠仗义的追求,可偏偏动次善心,就又成了恶人。
说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
应子夏看了看我,道:“在下懂得或许不多,但也能看出周姑娘是个良善之人,必不会存害人之心。”
见我仍是愁眉不展,他索性换了话头:“对了,周姑娘是哪里人,父母可还健在?”
我瞧他一眼:“父母双亡,不知来历。”
“……”
应子夏面带歉意:“抱歉,只是瞧周姑娘分外合眼缘,想来是前世的缘分。”
我默了默:“你这样安慰人,怕不是你我乃是前世的孽缘。”
应子夏朗声大笑,却不辩驳:“即便是孽缘,可能与周姑娘相识,那也成了良缘!”
我见他笑得神采飞扬,心底积郁淡了淡。
落日余晖陷入山峰,照在身上,将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宛如一柄锋利的长剑,破开日夜之隔。
他迎着落日,像是对我祝福:“周姑娘或许父母双亡,但这世间定然还有其他人在关心着你,你的这颗心,也必然会有人好好去爱护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