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14/相助（3）
挑，压，扫，学着那绵绵的招式将尹烽压下二十几招后，尹烽面色显然更差，我趁势变换了招式向他直逼而去，而他的掌法也渐渐从一开始的凶猛进攻退为防守。
“怎么了，堂堂青龙爪就这点能耐？”我挑眉激他。
他沉然不语，双掌灌输内力，步伐激进，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而我细剑穿梭其间，总让他一瞬也挨不着我，那头绵绵已然将一众家仆都打趴了，见我占了上风，连声叫好。
我冲她笑笑，依旧淡然应对，倒不是我看不起这青龙爪，只是偏偏很不巧，师傅师娘授我的这套剑法，压的就是他这不成气候的青龙爪，说来也奇怪，师傅师娘虽叫我避着些江湖人，但唯独提到青龙爪时师娘颇为不屑。
【这天底下除了尹顺独，就没有第二个青龙爪了，青蛇爪还差不多！】
我当时不知其中意义，直到某天听苑主说起青龙爪尹顺独，才知他的那双乃是天生铁手，未练青龙爪时便能一掌劈碎半人高的巨石，他的那些后人又哪有尹大侠的这份得天独厚。
百招后，尹烽退后再不应战，只看着我冷声道：“你是素衣琴圣沈欢？”而后又摇摇头，“不对，我当年见她时就这个年纪了，你是什么人？”
我收剑笑道：“尹顺独大侠都有你这般的徒弟，素衣琴圣收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嫡传弟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他面上一暗，脸色颇为难堪。
应子夏见战局暂息，上前冲尹烽一拱手：“尹烽大侠，我并不曾妄言，你的父亲尹顺独尹大侠，当真是自废双掌退隐江湖了。”
尹烽怔愣住，眉头拧成一根绳，纠结万分：“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和老头子的关系？”
应子夏抱拳道：“当年在下出门游历，恰好遇见尹顺独大侠，大侠也对当年误解你之事很是自责，却遍寻你不到，直到后来听闻你为了钱财，不顾善恶，尹顺独大侠更觉愧疚，才会有那般选择。”
尹烽呵笑一声：“老头子一生善名，怕是要我死了才好吧。”
应子夏摇了摇头：“阁下所言差矣，天底下没有不看重自己孩子的父母，阁下所犯的错误，尹顺独大侠选择了为你承担，难道还不能令阁下回头么？”
我心头空了一瞬，向应子夏看去，他说这话时情真意切，却又染着几分苦涩。
尹烽似有触动，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应子夏趁势而上：“尹顺独大侠深知图兴已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便告诉我，他会在沧州的一处小村中养老，若将来能够遇得尹烽大侠，希望我能告诉你，他死前只想再见你一面，当面与你说一声他错了。”
尹顺独废了双手，不知当如何过活，当年叱咤风云的老前辈，却要为了自己儿子的错处遭此劫难，实在令人扼腕。
尹烽站在一旁，颓然苦笑，再没有方才那股气势。
“呵呵呵，如今说这些也太晚了，我手上沾满的鲜血不知几何，倒不如学他那般，废了这双手，黄泉下我和他见面，好叫他看一看，他老头子到底生了个怎么样的儿子！”
尹烽说着，竟真的想要废去自己的双手，我慌忙飞身上前踢开他，他跌在地上，疑惑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拦他，也许是这份心情太过相似，他被父亲所误解而心生怨恨，而我却是被师傅师娘怨恨尝尽冷落。
那种滋味，委实不大好受。
“不晚！”我说道，可惜劝慰人这事我一向做不惯，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如今还不晚！只是若你还这般沉沦下去，那才是愧对你的父亲！”
他那双虎豹般的眼睛失了熠熠，此刻像是染了一层薄霜，目光涣然，从我身上穿过，不知望向何处。
半晌，他看着我道：“姑娘可知，你与素衣琴圣倒有七分相像，方才对招，我竟真的将你当作了她。”
我站在他跟前，说道：“我的剑术是师傅所授，相似也是当然的。”
尹烽摇了摇头，道：“并非只是剑术，从姑娘的神态举止还有说话的气势，不仅是让我看见了琴圣，还有当年与她一起闯荡江湖的落照枫，苏灼苏女侠。”
我张了张口：“那是我师娘……”
尹烽微讶，而后笑道：“那便是了，姑娘身上既有琴圣风采，亦不失苏女侠的豪气，如今我得姑娘赠言，想必也是命运使然。”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尹烽垂下眼皮：“当年老爷子怀疑我滥杀无辜，将我逐出家门，偶然遇见琴圣与苏女侠亦在找寻凶手，寻到了我头上，我当时气愤不已，便同她们打了起来，说来惭愧，当真是毫无还手之力。”
过了一会儿，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笑话，突地笑了起来，却比哭还难看：“当年苏女侠并未出手，是琴圣一人将我打败，苏女侠也是像周姑娘这般，盛气凛然，对我道‘你这青龙爪练得不成火候，怎么可能是凶手’。”
我完全能够想象出师娘当时的表情语气，师娘说话虽难听，但分明对尹烽是信任的。
“既然我师傅师娘信你，为何你还要作恶？”我问道
“呵呵，”尹烽笑意散去，语气骤冷，“琴圣与苏女侠信我，却不代表其他人信我，也许因为青龙爪本就阴毒，也许因为老头子不信我，那些人便人云亦云，总之那之后寻我麻烦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你拿钱不分好坏地做事，是为了寻求庇护？”我更为不解。
尹烽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那是什么！”一旁的绵绵似乎耐不住性子了，“你这人好没道理，做了坏事还要给自己找理由么？”
尹烽面有愧色，他方才出手太重，此时也不好再同绵绵争些什么，只说：“太饿了。”
“什么？”绵绵惊呼，“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烽低下了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当年我被正道人士一路追杀，连日逃窜，几乎是不眠不寝，可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有放过我，后来，我晕倒在了不知哪里的巷口，有人将我捡了回去，给了我一口饭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自然也想报答那人。”
他顿了顿，喉中似哽了什么：“后来，我同那家家主说，自己有点本事，可以替他做件事，那人似不信我，便随口说道有个人一直找他的麻烦，叫我去杀了，就算报答他了。”
“你去杀了？”绵绵问道。
尹烽点了点头：“杀了，我将那人的头砍下放在了箩筐中给那家家主送了过去。”
“那他们岂不是很感激你。”绵绵几乎完全被他这话给吸引了，忍不住追问。
“他们没有感激我，”尹烽道，“他们害怕我，于是塞了整整几百两的银子，又给我找了马车送我出了城，可是直到上到大街我才知道，我当时所杀的，是这城中的大善人，最好为人打抱不平，而那家家主搜刮民脂民膏，与官府勾结，一直想要除掉那善人，可百姓又怎么舍得这样的善人被杀呢……”
“直到我来了，我这样的人，杀他太过容易，容易到当时我出城，满城素缟，却还有人递给我一书杨柳枝，与我说‘公子，公子出城一路平安，柳大善人一定会保佑你的，他会化作杨柳，守着我们的’……”
场中静默，谁也说不出话来。
“后来呢，你又把那家人给杀了么？”绵绵皱眉，似乎非要问出个结果。
尹烽摇了摇头：“没有，我有什么资格再回头去杀了他们？”
绵绵点点头：“也是，好歹人家还给了你饭吃。”
尹烽苦笑着垂首，没有答话。
良久，他抬头看我：“周姑娘，杀了一个好人，我便觉得自己再没有回头路了，正道如何看我，老爷子如何看我，似乎统统都不重要了，后来我便想，不如索性遂了他们的意，起码，不会再饿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胸腔堵得难受。
尹烽跌坐在地上，仿如一头褪了毛的雄狮，再也无法张开利齿，伸出骇人的利爪追逐猎物。
这样的人，我不知是否该原谅，但也无法就此要了他的性命。
我上前蹲下，对上尹烽的目光：“师娘说，这天底下遇到青龙爪是最不必害怕的，因为不会再有第二个能伤人的青龙爪，我想她们当年肯信任你，不仅是因为你武功太差，而是看清了你本不是一个恶人，所以她们才会放过了你。”
尹烽眼中似有光流出，虎豹般的双眼亮了亮，却没有说话。
我顿了顿，思索着该说些什么。
良久，我道：“当年师傅和师娘既已放过了你，我身为她们的徒弟自然不会去忤逆她们，所以今天我也不会要你的性命，我相信师傅师娘，她们不杀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
“周姑娘……”他眼中不知悲喜。
我止住他的话头：“只是，我对你的信任还要端看你今后如何，你知道的，我得她们亲传，除非你这一辈子都躲着，否则再为恶让我遇到了，我是绝对不会留情的。”
尹烽倏然含了泪，嘴唇微抖，全然不见先前的凶恶之色，片刻后他突地起身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忙去扶他，他却用了内力始终不起，而后抱拳向我深深一拜。
“当年承蒙琴圣与苏女侠不杀之恩，我才能活到今日，而如今得周姑娘谅解，我才有机会再去拜见老父，这份恩情尹烽断不敢忘！日后周姑娘若有所求，刀山火海，尹烽万死不辞！”
我摆了摆手，谦让未遑：“我不要你万死不辞，你死了，你父亲尹大侠会伤心，让一个老辈伤心，最是让我厌恶。”
尹烽再次向我深拜，没再多说一句，只起身甩袖，头也不回地踏进了灼灼旭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