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扶摇（七）
这一日，府上的人都起得很早，忙上忙下的。
扶摇听见有下人议论说少爷的一个远房表妹来了，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
表小姐到的时候，许多人去迎接了，扶摇也看了几眼。
并不是因为她对表小姐感兴趣，而是因为少爷在门口，她是跟着少爷来的。
表小姐长得好看，人又矜持又温柔，与她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扶摇有时看见她和少爷说话，心里会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以前从未有过，不是难受，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只知道自己忍不住去关注表小姐，甚至是不自觉地……模仿她。
有次少爷让她送点东西给表小姐，她去了，去的时候表小姐正好在化妆。
扶摇长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有在意外貌的时候。她并不是特意去想那些，偶尔见到了一些丫鬟两三成群，一起打扮说笑，心上会流过一阵酥酥的暖流。
她问过石头奶奶，石头奶奶说那是一种名叫“憧憬”的情感，她想和她们一样，和朋友一起梳妆打扮，谈天说地。
然而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石头奶奶说她迟钝。有丫鬟向她示好，她却不怎么回应她，丫鬟自觉被冷落了，便跑了。
她不是迟钝，扶摇认真否认道，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们说话。
“那你就像和我说话一样和她们说话啊！”石头奶奶十分愤怒，怒其不争。
扶摇气得不想说话。从有记忆起就一直陪在身边的和只见过一两面的那能比吗？！
表小姐的房间没有关门，但扶摇还是敲了敲门，听到表小姐的那句“进来吧”才进去。
她把东西放桌上，只飞快地说了一句“少爷给的”便沉默了。
表小姐在梳妆打扮。她有些好奇，想看看表小姐都做了些什么，但她应该走了，东西已经送到了。
表小姐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她以为表小姐看不见，走得很是忸怩，倒退着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伸长了脖子观察，直到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表小姐的脸。
光是可逆的。
表小姐早就看见她了。
她抿嘴一笑，转过半个身子，对扶摇道：“过来。”
扶摇犹豫了两秒，过去了。
她才走到镜子前，表小姐便起身，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顺手从旁边又挪了张椅子。
她们俩并排坐着，对着镜子。表小姐问：“会打扮吗？”
扶摇诚实道：“不会。”
表小姐抓起她的手，往她的手里塞了个不知做什么用的东西，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样的，往她那边挤了挤，道：“我教你。”
扶摇感觉这一切像是在做梦一般，走路都是轻飘飘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走时又同表小姐说了些什么。
直至第二日她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头一回没有那么着急地立刻起床，而是继续躺着，把那块玉举在空中，举在自己眼前，问道：“是梦吧？”
问罢她又松开手，那玉砸在她的脸上，她还是恍恍惚惚的，惊叹道：“居然不是梦。”
有一次扶摇无意间听到少爷和表小姐的谈话。和她有关的。
表小姐说：“扶摇不怎么喜欢说话吗？”
少爷道：“她好像挺喜欢自言自语的。”
别人听不见石头奶奶的声音，在旁人看来，扶摇就是在自言自语。
表小姐笑道：“之前有下人同我讲，说她这个人怪得很，不怎么爱理人的。”
少爷也在笑：“那你觉得呢？”
“唔，我倒是觉得她挺可爱的，不过是慢热了些，不太能被理解也很正常……你瞧，她对你不就很上心吗？”
少爷慢慢道：“你对她好，她都记得的。时间长了，自然就亲近起来了。”
“还用你告诉我？”表小姐半开玩笑，“你可要担心了，我挺喜欢那孩子的，哪天把她拐回去。”
少爷从容道：“她才不会跟你走。”
“……”
后面的扶摇没再听了。偷听是一件不对的事。
她又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安静了许多，忽道：“我觉得表小姐是个好人。”
“可我不是很想去喜欢她。”
她诚心诚意地发问：“为什么？”
“为什么？”石头奶奶冷哼一声，“因为你羡慕她，嫉妒她，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是这样的情感吗？
扶摇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复杂的情绪，她描述不好那种感受，若非要说的话，那便是一种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在意，可偏偏还是忍不住去关注的感受。
一边说这件事儿无关紧要没什么大不了，一边死死抓着不撒手，就是不肯放下。
陈招喜本专注地看着，共情在这时又不起效果了，她体会不了那时扶摇的感觉。
画面在这时被暂停，另一个扶摇出现在她身旁，这是在从今月房间里见到的她。
扶摇莫名问道：“为什么？”
陈招喜默然。
什么为什么，鬼知道为什么。
她依旧带着天真的语气：“因为我羡慕她，嫉妒她，想要成为她吗？为什么？”
陈招喜还未说话，扶摇又消失了，只留下一句话。
“表小姐来了。”
“扶摇，你怎么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表小姐的语气里半是责备半是撒娇：“我找了你许久。”
扶摇愕然抬头望着她，表小姐怎么出现在这里？她刚刚说的话不会被听见了吧？
好在表小姐完全没提及她的“自言自语”，有花开在她的脸上。两人凑得很近，扶摇发现表小姐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会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想出去玩么？”表小姐问她。
明晚有个小姐们之间的宴会，表小姐想带着她一起去。
“已经和你的小少爷说过了，他说看你愿不愿意。”
扶摇下意识就要拒绝，表小姐一把挽住她的手，可怜兮兮道：“你不去吗？”
拒绝的话在扶摇看到表小姐期待的眼睛时，又被咽了回去，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去吧。”她说得很轻。
“好耶——”表小姐很开心，欢呼起来。
扶摇看着她，心想真奇怪。
她明明不想去喜欢表小姐，可看到她很开心的时候，自己似乎……也挺开心的？
晚宴上，扶摇只顾着吃了。
许多她没见过的食物摆在桌上，这些菜个个精致得好似艺术品，偏偏小姐们吃一两口就不吃了。
她们的丫鬟们立在她们身侧，扶摇不同，表小姐让她坐在自己旁边，允许她随便吃。
表小姐对其他诧异的小姐们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她比较怕生。”
小姐们收起脸上的疑惑，只在心里想，这妹妹好生奇怪，和姐姐完全不同。
扶摇只专注吃东西，不知道听没听见，动作停都没停一下。
宴会结束，两人坐上马车。
扶摇吃得心满意足，此时才想起要向表小姐道谢。
她的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紧张地揪住衣裙，低着头，红着脸磕巴道：“谢，谢谢表小姐。”
表小姐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没听见。”
扶摇眼睛用力一闭，再睁开时，猛然抬头，高声道：“谢谢——”声音又慢慢缩了回去，“……表小姐。”
马车颠簸起来。表小姐又笑着说了什么，陈招喜听不见了。
像是在看一部默剧。
画面还在继续播放着，声音却跟不上了。
扶摇又出现在她身边，叹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少爷把我带回去后，说那就当我那年十岁，那一天便是我生日。”
“少爷会给我看很多书。书里有时会写一个人的一生，写他生，写他死，写他的幸与不幸，写他成功时的意气风发，写他失败时的心灰意冷。我看的时候，总在想，一本书如何完整记录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生命的长度，又岂是用一本书便能衡量，便能记载的？”
“十二岁那年，我读了一本书，书里的那个人，一生都过得很悲惨。后来我才知道，一本书的确写不完，有些人过得太苦，仅靠一本书是记不下来的。”
“我本以为自我被少爷选中的那天起获得了新生，到头来发现还是避开不了不幸。若要形容我惨淡的结局，悲剧有二。”
“因为你想和表小姐做朋友。”陈招喜轻声道。
扶摇错愕地看着她：“什么？”
“你羡慕她，嫉妒她，想和她成为朋友，又自卑，认为自己不配，想成为像她那样的美好的人，却做不到。”
陈招喜也看着扶摇：“所以你不想去喜欢她。”
但你还是喜欢她，你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小屁孩。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颠簸的马车停了下来。
扶摇转过头去看门帘，淡淡道：“发生了。”
“第一个悲剧。”
“这是怎么了？”表小姐疑惑道。
没有人回应她，她打算起身去看一下外面发生了什么。
扶摇在这时拦住表小姐，面色凝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几支箭刺穿马车的窗帘，射了进来，扶摇一把摁住表小姐的脑袋，把她往下一按，自己侧身躲过了。
那些箭钉在马车内部的墙上，扶摇的刀削了过去，只留下箭头和一小节箭杆，拔下其中一枚，朝马车门口掷了过去，正好插在一个黑衣人的心口处。
她又利用剩余的箭头解决了几人，对表小姐说了句“留在马车里”，便一个人出去了。
黑衣人只剩下两三个，扶摇擅长近距离攻击，凭借着自己身材小巧，移到离她最近的那个黑衣人身旁，拉着他替自己挡了一剑，又夺了他的剑，朝另一个黑衣人砸了过去。
在府上呆了几年，她一直没疏忽训练，相反，因为可以吃饱了，她训练强度加大了些，力气也变大了。那些个黑衣人，真拿她当表小姐的妹妹看待，完全没想到她原来是个杀手，速度和力气都超乎他们的想象。
那剑刺进黑衣人的眼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扶摇双脚轻轻一点，便闪过去了，毫不犹豫地用那把伴了她许多年，也许久未见过血的刀抹掉了他的脖子。
马车外终于安静了下来，周围全是尸体，有表小姐出门一趟带的侍卫，也有那群不知是被谁指使来杀她们的黑衣人。
但调查他们背后的人就不关她的事了。扶摇这般淡然地想着，刀还未收进去，听见马车里传来一声尖叫。
漏了一个！扶摇立刻朝马车赶去，正巧表小姐在往外跳了下来，朝扶摇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最后一个黑衣人趁着扶摇同其他人打斗时，悄悄绕到门对面的窗子出，从那里翻了进去。表小姐本专注地看着扶摇，没关心身后。若不是那黑衣人翻窗时动静大了些，她或许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了。
黑衣人也跟着跳下了马车，见扶摇赶来，自知不妙，刚刚他便看见扶摇杀人的手段了。此时见她，仿佛见到了阎王爷，心一横，手里的长剑狠狠地朝两人斩了过去。
扶摇把表小姐往自己身后一拉，自己也打算往旁边躲，然而那剑追着表小姐过去，扶摇来不及躲，一只手护着表小姐，另一只手握刀刺进他持剑的小臂，同时右腿伸出勾住他的脚踝，一挑，黑衣人重心不稳，往前一摔，倒在地上。
没想到那黑衣人却十分执着，即便小臂被刺，他依旧使出浑身上下的所有力气，在往前扑到的时候，那剑刺入扶摇的大腿根部，一路往下划破了她的腿，最后在脚踝处又用力扎了进去，旋转着碾了碾。
扶摇疼得要命，面上看不出什么，只艰难地弯下身子，拔出自己的小刀，彻底结束了这个黑衣人的生命。
脑海里传来几近炸裂的声音，是石头奶奶在尖叫：“喂！扶摇，你在做什么——”
扶摇全然没理会，转过身，对害怕到已经不太能说出话来的表小姐催促道：“快回去。”
若是再有危险，她腿受伤如此严重，怕是也保护不好表小姐了。
表小姐回过神来，搀扶住她：“对，我们快回家。”
两人行走的速度不快，尤其是扶摇受了伤。好在府邸离得也不远了，穿过两条不长不短的巷子便能抵达。
扶摇接收着来自耳朵和大脑的两重信息。
表小姐在她旁边不停地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只有那几句话：“疼吗？”“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回去之后我去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一定把你治好。”“今晚多亏了你……”
石头奶奶在她脑子里说话：“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现在回去了，那家人还会要你吗？只怕随便给你点钱就把你打发了，你想过之后怎么做吗？”
扶摇两个人都没回，她在想自己的事情。
少爷把她带回家，是因为她是杀手，她可以保护少爷，她有利用的价值。
如今她这条腿算是废了，她还能回到那个家里去么？她还能为少爷做些什么呢？
她一直不说话，表小姐只当是她疼得说不出话了，更是心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终于看到了宅子的大门，表小姐很开心，搀着扶摇忍不住走快了些。扶摇却在此时停下了。
她抽出自己的手臂，对表小姐道：“你自己回去。”
表小姐一脸迷茫，又自己想通了：“你是想去找大夫吗？的确需要马上就医……但是你现在也不能在走路了，还是赶紧回去休息，让其他人去请大夫就好……”
“我回不去了，表小姐。”扶摇打断她，“我被选中，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可以保护少爷。”
“现在我的腿没了，我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了。我得离开。没有我，还有下一个扶摇。”
表小姐怔怔地看着她：“你，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扶摇诚实地回答她，“去哪里都好。我只是不回去。”
表小姐头一回对着她有点生气：“你以为我们对你只有那点儿利用的关系？怎么就回不去了？我罩着你，你还能被人欺负不成？我看谁敢赶你出去！”
然而无论她怎么说，扶摇执拗得很，一个劲地摇头，嘴里重复着一句话：“我不回去。”
表小姐见怎么劝都劝不动，只好顺着她的意：“谁说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你还可以做下人，做丫鬟，端茶倒水的活你总能做吧？只是伤了条腿，你现在赶紧回去，我们去找大夫，说不定还能治好呢！”
扶摇终于换了句别的话，目光灼灼地求证道：“真的？我还能去做丫鬟？”
做丫鬟也好，能留在府里就好。
表小姐无奈道：“真的。”
心里却想，谁会让你真的去做丫鬟。
她见扶摇终于同意了，又担心她的伤势，直接上手又钳住她，怕她跑了：“那我们快回去吧！”
扶摇摇摇晃晃的，往表小姐怀里一倒，晕过去了。
表小姐吓得差点跳起来把她扔出去。
“欸！扶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