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扶摇（八）
扶摇的腿还是没能治好。
还能勉强走路，但再也跑不起来了。
她很倔，有几次偷偷恢复训练，结果把腿弄得更糟了，在少爷和表小姐严厉警告后，才不得已停下来。
有时候，她会跑到某个角落里，一个人蹲着发呆。
石头奶奶在这件事之后话变得出奇得多，像是成为了以前的扶摇，然而扶摇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表小姐每次发现她不见了，都心惊胆战的，怕她想不开寻死，又怕叫人到处寻她，让她更不好受，于是自己偷偷去找。找到了，看见她蜷成小小的一团，心里更是难受。
表小姐和少爷私下讨论了几次，终于商量出了个结果，那就是随了扶摇的意，给她找点活干。
于是扶摇成为了少爷的书童，少爷上学时她拿书，少爷写字时她研磨，少爷看书时她端茶，事情很清闲，但扶摇实实在在地比以前高兴了些。
过了段时间，表小姐回家去了。扶摇失去了那个唯一会主动靠近她，找她说话的女孩。
她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
又过了半年，少爷生了场大病。
他以前也病过，还在都熬过去了，唯独这次，迟迟不见好。
有一日，少爷把扶摇叫到书房里。
他脸色苍白，坐在窗边。阳光打在他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却依旧掩盖不了他的虚弱。
这样的一个少爷，在扶摇眼中闪闪发光。
是他带自己回家，是他给她取的名字，是他拿书给她看，教她做人的道理。
他还是微笑着，温柔地对扶摇说：“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告诉过你这个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不等扶摇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扶摇，有风的意思。”
“风可以抵达任何地方。当你捧着游记爱不释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扶摇说话很慢，似乎没听懂少爷的意思：“知道什么？”
“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是自由的。你很适合‘扶摇’这个名字。”
“现在那一天来了。你自由了。”
“离开这里吧，你应该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扶摇如遭五雷轰顶，直挺挺地跪下，豆大的眼珠一颗一颗地砸在地板上：“少爷，少爷可是不要扶摇了？是因为扶摇不能为少爷做事了吗？是因为扶摇太没用，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扶摇，你怎么能这么想？”少爷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你不该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
“你是人，有思想的人。”他脸上的表情很是心疼，“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你要去做一阵风了。”
做一阵在这世间来去自由，无拘无束的风。
风怎么能为别人停留呢？
风怎么能拘泥于一方小小的宅院呢？
扶摇只是摇头：“我不愿意……我不走……”
“他这病，打娘胎里就有了，小时候不显，长大了，才慢慢显出来。”扶摇对陈招喜解释道。“石头奶奶说，治不好的，他活不过二十岁。”
“医生都治不好，但你有方法，对不对？”陈招喜笃定地问道。
“还记得那个谢郎君么？”扶摇赞许地看着陈招喜道，“他体质特殊，石头奶奶有法子，以他的命，换少爷的命。”
“你想这么做，可少爷不想。”
扶摇讽刺地笑笑：“那不让少爷知道，不就好了？大家都会以为，少爷这次同以前一样，熬过去了。”
“我本就讨厌谢郎君。”扶摇继续道，“若是他能救少爷的命，正好。”
“但你没有。”
扶摇被她的话噎住，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这么肯定？”
陈招喜本就是猜的，见她此时的态度，肯定了七七八八：“因为体质特殊的不止谢郎君一个，还有你。”
一个捧着一块在外人看来都是石头，只有在她自己眼中是灵玉的人，一个能听见灵玉对她说话的人，能不体质特殊吗？
“我若是你，”陈招喜道，“我不会杀谢郎君，少爷不会允许的，而你最听少爷的话。”
“你只会献祭你自己。”
书房内只听得见扶摇时不时发出的抽泣声。
她终于抬起头，眼里含着某种决意：“少爷，你不会死的。”
她在心里悄悄说道：“你还会有下一个扶摇。”
可她不会再遇到另一个少爷了。
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去看这个世界了。
心里有牵挂的人，怎么能成为自由的风呢？
扶摇想，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一阵风。
走出门的那一刻，她听见脑海里传来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决定献祭自己之后，再次睁开眼，石头奶奶不见了，而她则成了玉里的一只女鬼。
原来石头奶奶用的法子，也需要献祭她自己的灵魂。
这个凶巴巴的老太太陪着扶摇长大，在她无聊时陪她说话，教她识字，后又倾尽全力，满足了她的愿望，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她所希冀之人的性命，还想争取保住扶摇。
然而老太太还是失败了，扶摇变成了一个女鬼，和这块玉算是分不开了。
扶摇恍惚间，听见熟悉的，干枯的声音变得温柔，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拍打她的背，哄着她说：“睡吧，睡吧。”
于是她这一睡，便睡了许多年。
这玉也不知怎么就成为了一把团扇的装饰品，兜兜转转来到了这里，遇到了陈招喜。
也正是遇到了陈招喜，她才知道，原来她经历的那么多事，都可以有另一个结局。
“如果是你，你一定会做得更好吧？”
所有的画面都湮灭成碎片，只有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正是因为是我，所以才什么都做不好。”
“这就是第二个悲剧。”
陈招喜蹲在她面前，顿了许久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做。”
“谢郎君有家人，有朋友，他什么都没有做错，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夺走性命，的确很可怜。”
“可少爷也是个好人，他选中你，教你，培养你，他也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运气不好，就要生病，就要逝去，他也很可怜。”
“少爷之前说过，世界上不存在为了一个人便可以无缘无故去伤害另一个人的道理。以剥夺他人生的机会而得到的性命也会被他人剥夺。你听进去了。”
“正是因为他告诉你不能为了他伤害别人，所以你选择了……伤害你自己。”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少爷不也这么说了吗？”陈招喜犹豫着摸了摸她的头，“你的人生才不是以悲剧收尾的。”
“你应该说，这是你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我还是难受。”扶摇忽然轻声道，“我想起他们，想起被我杀掉的女人，院子里的小姐们，还有被困在牢笼里的金丝雀，我的心就好像被揪住了，我很难受。”
“因为你愧疚。”
“你愧疚杀掉了那个对你很好的女人，愧疚自己对那些女孩们视而不见，愧疚自己在可以帮助他人的时候没有伸出援手。”
扶摇捂着耳朵不愿听：“别说了……”
陈招喜猛地捧起她的脸，逼着她听下去。
“可是你没有错。”
“你那时候才多大？九岁？十岁？从来没有人好好地教导过你，而你，你已经很努力了。”
“你已经很努力地活下去了，你有什么错呢？”
“你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啊。”
陈招喜干脆坐在地上：“你和我不一样，我们接受到的教育，对事情的认知完全不同，我年龄至少是那时的你的两倍，我经历过的事情更多，见过的世面更广……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我，在第三次任务执行过程中，不也把自己搞死了吗？”
“相比于我，能一直活下去的你，更厉害。”
扶摇泪眼婆娑：“我，更厉害？”
“对，”陈招喜认真地对她说道，“所以，原谅那个不谙世事，懵懂无知的小孩吧。”
“她可能做得没有现在的你做得那么好，但她成就了你，成为了你的一部分。”
扶摇的身子变得半透明起来。在这个瞬间，她又做回了曾经的自己，那个从未经历过任何苦难，也不知人生悲剧为何物的自己。
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眼里闪着被世人称为“希望”的光芒，而她把自己残余不多的信任全交给了眼前的人：“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陈招喜笑了起来，“不是说了吗，下次再向别人介绍的时候，一定要说——”
扶摇抢在她之前回答了。
“我这波澜壮阔的一生。”
陈招喜醒来的时候，从今月正好推开门进来。
她伏在桌案上，正对着镜子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脸上的妆容提醒着她刚刚不仅仅只是做了个梦。
扶摇，真实存在过。
祝寻欢也进来了，陈招喜装作无事发生般问道：“我睡了多久？”
“正好半个时辰。”祝寻欢没发现她的异常，“平时叫你早点睡你不听，你看，现在困得直接就在这儿睡着了。”
“听到了，听到了，”陈招喜打了个哈欠，“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祝寻欢。
反正她也没受什么伤，这件事也被她圆满解决了，没必要告诉他，让他担心。
从今月径直走向摆放喜服的角落，道：“咱差不多可以去……彩排？了，衣服就不穿了，直接用团扇走一遍……流程？就行。”
她对于“彩排”和“流程”这两个词的使用拿捏得还不是很准确。这些陌生又新鲜的词语都是跟着陈招喜学的。
她拿到团扇，轻轻“欸”了一声，陈招喜立即转过头，紧张地去看。
“怎么了？”
“这扇柄底部坠着的玉珠，”从今月有些为难地说道，“不知怎的居然出现了几条裂缝。”
陈招喜愣了愣，下意识说道：“碎、碎平安？”
最后陈招喜从祝寻欢的乾坤袋里随便找了颗没啥用的珠子替换了那颗玉石。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陈招喜总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大抵是因为她认为这玉珠的裂缝也与她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