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扶摇(六)
陈招喜的灵魂自上次死时被抽出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她成了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没有实体的半透明的人,还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漂浮在空中。
不过,她只能在能看见扶摇的区域内活动。估计是因为剩下的回忆,扶摇不想让她继续改写了。
陈招喜看着扶摇被选中,被带走,看着小少爷温柔地笑着,问她叫什么名字,又给她取了个名字。
“你以后就叫扶摇吧。”少爷坐在书桌前,提笔写下两字,示意她走近来看,“扶摇,有风的意思,很适合你。”
他又指了指在桌角处堆放整齐的书:“拿去读吧。”
扶摇全程一句话没说,抱起书,飞快地跑开了。
虽说是跑走了,但实际上她只是找了个能看得见少爷的角落蹲守着,书被她死死抱在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单手抽出一本托着,其余的也不放下,用另一只手抱着。
她就以这个别扭的姿势读着书。
陈招喜凑过去一看,都是些很简单的字,少爷还是很贴心的。
她不由得开始沉思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像是看实景话剧一般看着这幅场景,思考了一会想起好像是她先问起的。
陈招喜气得想打烂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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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事人现在就是挺后悔的。
她被扯进扶摇的回忆里,成为了扶摇,把扶摇曾经的路又走了一遍,虽然被她走歪了,但回忆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
难道她会天真地以为外面的时间会停着等她吗?
若是她的本体昏睡不醒,祝寻欢该多着急啊。上次只是发个烧,这人就差点把自己逼出心魔来。这次要是睡个几天,她倒是没啥事,但不会在她醒后就看到一个黑化完成的男朋友吧?
而且现在扶摇还是个十岁左右小孩子的模样,但在房间里她看上去已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救命!她不会在这里呆上好几年吧?!
陈招喜痛心疾首,出去之后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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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大部分的回忆都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真正让陈招喜看的也有只有扶摇记得的最深刻的几段。
第一段是某个午后,扶摇蹲在墙角的阴凉处,很费力地读着之前少爷给她的那些书。
扶摇话多,但那也只是对着那块从小就陪着她的玉,对其他人则是有多远躲多远,不太爱与他们往来。
她最喜欢蹲守在某个离少爷很远,但能时刻看见少爷的角落。除非他主动招她过去,她也不会去靠近他。
她不笨,知道这家人把她买了下来,是要她保护这家的小少爷。
她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头一回知道手里杀人的刀也可以变成保护他人的东西。
而这个家温暖,安稳,平和,同她以往生存的环境截然不同。至少,吃饭的时候她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捧在手里的书,许多字不认识,她遇上一个,便一个一个地描述给石头奶奶听。
石头奶奶认识的字多,她学到了不少。过了一段时日,读书也不似一开始那般磕磕绊绊了。
今日同往常一样,她蹲在某个角落,一边听少爷的话读他给她的那些书,却又不得不时刻分出神来去看一眼少爷。
然而她不知道为何,少爷给她的其他的书里面,字都很简单,一看就知道是给五六岁小孩子看的启蒙书;今天拿在手里的这一本,复杂的字却很多,又出现了许多她不认识的。
这是一本游记,记录了她不曾知道的世界的另一面,外面的山山水水被描绘得很是好玩,让人心生向往。
——
陈招喜发现少爷在看扶摇。
少爷坐在书房靠窗处,书桌前摊开一张大大的宣纸,只写了一半。
他在练字。
但他的笔搁在砚台边缘处许久,他自己的注意力也没有放在写的字上,而是专注地盯着扶摇。
扶摇看书看得入神了,一边看,一边用手指着,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她在“自言自语”什么。
某一刻,她猛然抬起头,脸上带着些醒悟与懊恼,醒的是想起自己有本职工作在手,居然还敢光明正大地摸鱼;恼的是生气自己看书过于入神给忘记了,还有些担心被某人看到后去告状。
若要是那样,她会不会被驱逐出这个家?若是被逐出去了,她又可以去哪里?会那个逼仄的小屋吗?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回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吃饱饭呢。
随即,扶摇遥遥朝少爷这边望了过来。
少爷正含笑看着她,朝她招招手,是要她过去的意思。
扶摇过去后,在他面前低着头,很乖顺的样子,不敢去看他。
她做好被斥责的准备,只听少爷问道:“书里的字都认识了?”
她摇头。
少爷又道:“不认识的,可以来问我。”
扶摇头垂得更低,声音很小:“不敢劳烦少爷。”
“没什么麻烦的。”少爷温柔的声音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别总低着头,对脖子不好。把头抬起来。”
扶摇怯怯地抬起头,眼神躲闪,茫然无措地眨着眼。
“以后你就坐在那里吧。”少爷指了指书房内不远处的椅子,“坐在那里看书,有不懂的,正好随时问我。”
扶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点点头,心想,坐这里就没法和石头奶奶说话了。
这点悲伤在少爷拿出一碟点心后烟消云散了。少爷朝她那边推了推,道:“厨房那边说你胃口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好。”
扶摇又惊又喜,下意识问了一句:“我,我可以吃?”
“可以。”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声音大了些:“谢谢少爷!”
——
看完了全程的陈招喜:嗯……
可惜这里没有床。
要是有,她已经在床上扭成一条蛆了。
——
半夜,扶摇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爬上屋顶,沉默地望着星星。
她依旧习惯性地去握住玉。晚风袭来,她轻声道:“少爷是好人。”
少爷教她识字,给她好吃的,对她好,是好人。
石头奶奶的语气就没有好过:“对你好就是好人,对你坏就是坏人,你的认知判断就这么简单吗?”
扶摇读了些书,知道这个世道对好人的评判,取决于他行了多少善事,做了多少为国为民的事,或者他是怎样的胸怀天下,又是怎样的心系苍生。
好像一个人的好与坏,从来不是取决于他对某一个人怎么样。
但在扶摇的世界里,只要对她好就够了。她从小到大没有怎么收到过别人的善意,与她接触的人,都拿她当工具。
她坐在屋顶上,双手抱膝,把头埋下去,闷闷道:“嗯。”
就是这么简单。
谁对她好,谁就是好人。
既然是好人,那她是不是也应该,对他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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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幕幕如尘土被风扬起,湮灭成沙砾,在空中飞舞。似有一只手摁住了,随意一抹,整个场景也连带着被翻转了过去。
陈招喜的眼被蒙上一层纱,再次被摘下来时,她已身处某一书堂外,透过窗可以看见书堂里坐得端正笔直的学生们。
书堂里的这些少爷们自然都是有人服侍的。书堂不允许那些丫鬟小厮出入,那些人便在不远处的一座凉亭下等待,扶摇也在其中。
见得多了,彼此之间自然也熟络了起来,几个丫鬟或者小厮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只有扶摇一个人余了下来,孤零零的,斜倚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抱胸,注意力全放在了书堂这边。
凉亭离书堂不是很远,陈招喜不确定以扶摇的眼力和耳力,她能看到些什么,又听到些什么。
陈招喜转回去看书堂。教室里,少爷和另一位学子谢郎君的文章被表扬了,夫子正在对其进行点评。
随后是练武课。这群学生又到练武场去,陈招喜发现凉亭下的丫鬟小厮都没有动,只有扶摇跟着去了。
陈招喜被感动到了,扶摇也太敬业了吧,时时刻刻都要盯着,一丝一毫都不放松,简直催人泪下。
在练武场上,两人也是不分上下,比射箭时,谢郎君表现得比少爷更好一点,略胜一筹。
结束后,许多人都围在谢郎君身边。少爷也在其中,同他的好友们说话。
陈招喜看着这一场景,心口隐约发闷,很是烦躁。她有些诧异,因为这不是来自于她自己的情绪。
原来这次她不仅仅是看着,还和扶摇共情了。此刻这份烦闷,正是来自于扶摇。
扶摇看着练武场上的一幕幕,心想,少爷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她自然希望所有人都喜欢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
他是最好的,是最优秀的,是别人比不下去的。
可现在有人比他更出色,她怎么能接受?
有什么办法能让少爷成为最厉害的那个呢?扶摇想来想去,真让她想出了个办法。
那就是抹消掉谢郎君的存在。这样,少爷就又成了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了。
如此一想,她周身杀意顿起。
——
谢郎君正和少爷说着话,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凉意蓦地席卷全身,让他感觉毛骨悚然,浑身汗毛倒立,还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环顾四周,看见扶摇面色阴沉,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持续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脸,同少爷道:“你身边的那个小侍卫,似乎看我很是不顺眼。”
少爷疑惑,转身去看扶摇,扶摇迅速变脸,笑容很是明媚。
他心里的问号更多了,问道:“是么?”
谢郎君的笑容愈发凝重了:“感觉,会被杀掉。”
少爷大为震撼,哪有那么严重?!
于是回家路上,特意问道:“你觉得谢郎君这个人如何?”
扶摇眼里闪过一丝狠辣:“少爷也不喜欢他是吗?今晚就去解决掉他。”
少爷:“?!”
——
少爷不能理解扶摇的脑回路,知道她这样的想法不对,又觉她以往只被当作杀人的工具,从未给过她什么思考的机会,心思单纯了些也不足为奇。
他对于扶摇过去生存的环境总是有着许多不好的猜测,认为她吃了许多苦,所以在思想塑造方面更不能只是简单地把是非对错的观念强加于她,而是要慢慢来。
他又想起刚刚扶摇的话里有一个“也”。他自是不讨厌谢郎君的,难道扶摇果真如谢郎君所说,看他很不顺眼,甚至想要杀掉他?
少爷严肃起来。回到家后,他把扶摇叫到书房,问:“你不喜欢谢郎君?为何?”
扶摇诚实道:“他抢了少爷的风头。”
少爷:“?”
他现在明白了扶摇的想法,便开始教导她:“什么抢风头?谢郎君是我的朋友,他优秀,我自然是替他高兴的,何来抢风头这一说法?”
“再者,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比我优秀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都要去杀掉吗?”
扶摇思考了一会,竟道:“可以见一个,杀一个。”
少爷听了她此番话,有些生气,这生气是因为教一个人怎么都教不好,让人急躁。好在他一向很有耐心:“我若是被杀了,你待如何?”
扶摇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自然是杀回去,报复回去。”
他循循善诱道:“倘若有人因为我表现得比他更出色,而杀掉我呢?”
扶摇不说话了。
少爷继续道:“生命从来都不是可以随意被抹消掉的东西,凭着心意随意杀戮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每个人都有珍重他的人,就像你我一样。今日你可以为了我去杀别人,明日珍视他的人说不定也会为了他来杀我,杀来杀去的,这世上还剩下几个人?”
“不如他人优秀又如何,我们努力提升自我又不是为了同他人作比较。若非要做比较,那也是同昨日的自己,何必要与他人攀比?更别说还要去伤害别人,这是不对的,别人做错了什么?没有做错,又为何要平白无故受到伤害?”
“从来都不存在为了一个人便可以无缘无故去伤害另一个人的道理。”少爷用心良苦,还要验收一下教学效果,“懂了吗?”
——
扶摇听他说了这么多,理解得……并不是很多。
她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了,听得断断续续,迷迷糊糊,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不愿意少爷死去,也不愿意看少爷伤心。
但少爷说了这么多,她还是听进去了些,总结起来,那就是少爷让她做什么,她便去做什么;少爷不让她去做什么,她便不去做什么。
于是她用力点头:“懂了。”
少爷半信半疑:“是么?那你将我刚刚讲的那些复述一遍?”
扶摇没想到都夸结束了,少爷居然还有这般灵魂发问,惊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去。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