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扶摇(五)
“你说,她为什么不逃呢?”陈招喜又开始捧着玉石碎碎叨叨。
“逃?逃到哪里去?”石头奶奶冷笑一声,“被发现了,还要抓回来,说不定她已经试过了。”
“那就一直留在这里被打吗?”
“那不是把你找来了吗?你以为找你来是干什么的?”
陈招喜被她反驳得不想说话,走到窗户边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后翻窗出去了。
石头奶奶罕见地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她说让我不要乱跑我就不乱跑了吗?”陈招喜完全没把刚刚女子对她说的话放在心上,“既然要在这里工作,怎么能不提前打探好工作环境呢?你说是吧?”
石头奶奶:“……”
石头奶奶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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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宅邸有一处院子被圈了起来,陈招喜本想进去看看,但因为有许多侍卫看守着,只好作罢。
这里侍卫、暗卫多得数不胜数,但陈招喜因为个头小,便于隐匿,没有被他们发现。
她回到女人把她带进来的侧门处,这里连接的是一片荒废已久的园子,一边的墙脚下野花开得很灿烂。然而陈招喜刚被女人带着进来时,无意间看见草丛里的脚印,一双是同她的脚差不多大小的脚印,另一双则大一些。
地上的脚印十分凌乱,但陈招喜依旧找到了脚印的起点。那是一块被掩盖在枯败的树叶,被踩扁的草根和泥土之下的木制方形盖板。
她蹲在盖板面前,还未掀开它,忽感受到从左边传来一阵风,脸色霎时一变,往右一躲,同时摸出藏于袖中的小刀迅速挡了一下,只听见“叮”的一声,她握刀的手的虎口处被震得发麻。
陈招喜又往后退了两步,看清了对方的脸。这是个略带着傻气的侍卫,看清她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
陈招喜觉得他有些脸熟,想不起他是谁。而眼前她更在意的,是现在转头就跑更好,还是继续和他对峙更好。
就在此时,那木板从里面被推开,露出一张怯生生的脸,小声地叫了一句:
“哥哥。”
侍卫像捉小鸡一般一把把女孩拎了起来放在自己身后,收了手中的剑,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他把陈招喜当成了从那座院子里的一个小孩。
陈招喜也收起了刀:“从窗户爬出来的。”
她以为他在问她怎么从女人房间里出来的。
侍卫:“……”
陈招喜:“……”
两人对峙的时候,女孩自己跑到墙角看花去了。
原来那不是野花,是她种的花。
那小女孩看上去脑子有些傻乎乎的,看花的时候很是专注。
陈招喜继续和侍卫说话:“是夫人把我带进来的。这个地道通往哪里?”
侍卫恍然大悟,答非所问:“原来你是新来的,那你应该也要住进去了。”
陈招喜听得云里雾里:“哪里?”
“老爷说,它是‘极乐’。”小女孩仍是保持着看花的姿势,头也不回一下。若不是此时她忽然开口说话,陈招喜还以为她完全不关心她和她哥哥之间的对话。
陈招喜听这个名字,感觉很奇怪,有些不舒服,可这不舒服不仅仅是来自于这个名字,更像是来自内心某一处,此时和她在一起却并不属于她的什么。
她有些迟疑地问:“‘极乐’是什么地方?”
“我住的地方啊,今晚之后,姐姐你也会住在那里。”小女孩平静道,“以前也有姐姐或者妹妹来,大家都住在一起的。”
侍卫安静地听着她们聊天,没有打断的意思。陈招喜索性走到小女孩旁边,蹲下来和她一起盯着花看:“你们住在那里,然后呢?”
小女孩打了个哆嗦,似是回忆起了不好的东西:“老爷说,做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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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招喜觉得自己不应该听懂的。
可她就是听懂了。
她扭头去看侍卫,侍卫神色淡然,明明都听见了,表现得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还是说,他早就知道了,他习以为常了?
陈招喜站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以为只要透过眼睛看一个人,就可以看破他的伪装,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
她问他:“你们是亲兄妹吗?”
他说:“是。”
“你知道她在那个院子里经历了什么吗?”
她在心里急切地恳求,快说不知道,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然后问她经历了什么。
然而他连语气都没有变一下:“知道。”
“你!”陈招喜气得快说不出话来,“那你怎么可以……”
她说到一半,顿住了。
怎么可以什么?她可以说些什么?
侍卫却听懂了她未说完的话。
“为了活。”
陈招喜想错了。
这个人根本没有伪装。再怎么看他的眼睛也没有。
若是无能为力还心怀不甘,想必只能过得愈发痛苦,倒不如让一颗心麻木着,这样就不会难受了。
这样日子还能算作日子继续过下去,生活也还是生活。
伤疤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暴露在外面,连藏都不用藏一下,也不期望着它能好。
只是习惯。习惯让它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她退回女孩的身边,陪着她蹲下,盯着花看。
“这是你种的吗?”陈招喜托着腮,夸奖她,“很漂亮。”
小女孩这才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游戏好玩吗?”
她摇头,幅度很小,怕被别人看见:“不好玩,但要是做得不好,会被惩罚。老爷说,那是对我们的宠爱。”
陈招喜很想说那不是,但她不能。
她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徒增痛苦罢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更好。
最后也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轻轻道:“要真是爱,就像你一样,好好照顾她,而不是摘下她,摧残她,毁掉他。”
小女孩没听懂,抬起头,陈招喜发现她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湿漉漉的。
她说:“嗯?”
陈招喜心里闷闷的,扯出一个笑脸:“我说,你就像花一样,很漂亮。”
——也希望你可以像花一样,开得很灿烂,而不是在这里。
今晚之后,就可以实现了。
陈招喜站起来往女人的房间走。
女人从来没跟她说过要杀谁,什么时候杀,但她还是明白了女人的想法,也知道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
若这里是牢笼,那她便做打开锁的那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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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为她描眉的手在发抖。
陈招喜头一回这么听话。安静又听话。
轻薄的纱裙不好藏刀,她便把刀绑在大腿外侧。
头上戴着的每一根簪子都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
洋娃娃完成了制作,和记忆里一样,女人轻轻推了她一把,推着她往前。
她低低地叹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去吧。”
陈招喜才走出两步,一只手又拉住她,把她扯了回来。
这手伸出得莫名又急切,拉回来的不只是陈招喜,还有她自己。
陈招喜转过身,诧异地望着女人,望见她脸上有着恍若大梦初醒般的神色。
豆大的汗珠从她鬓边滑落,她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个声音告诉她,让她去,她可以解放你被囚禁起来的灵魂;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让她去,她只是个孩子,你这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
随后两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吵了起来,一个说,她本就是杀手,只不过在她完成任务的道路上多了些坎坷罢了;一个说,既然你自己遭受过这般困难,又何必要让他人经历一遍,你知道这不好过,你知道这会留下一生的阴影,即便如此你也要让她去吗?
第二个声音说服了她。
女人跪在地上,头倚在陈招喜的肩膀处,喃喃道:“别去了。”
“你回去罢。就当从未来过。”
——
陈招喜任由她靠着,半晌,伸出手抱住她。
据说拥抱可以给人温暖和力量,且不论这句话的真假,她只想试一试。
或许是有些作用,但绝不会如此简单。否则世上的人,都会时时刻刻抱在一起了。
“我现在很愤怒。”
陈招喜冷静地对女人说道。
“我真的真的……非常生气。”
“即便我从未经历过这些,即便我无法真正做到与你们感同身受,但我感觉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我无法做到对这件事不闻不问,我也无法做到现在转身离开然后把这里彻底忘掉。若是我就这么走了,我一定后悔的。”
“夫人,”陈招喜感受到女人在她肩膀上流泪,她不禁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她,“就让我,成为打开牢笼的钥匙吧。”
“就让我,来解放你们的灵魂。”
女人抬起头呆望着她。
“我和你一起去。”
她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拉起陈招喜的手,生怕被她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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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见老爷,还得经过几层检查才成。
在第一层检查处,陈招喜又见到了那个侍卫。
“你和夫人一起?”侍卫看看她又看看女人,例行公事道,“得罪了,需要搜身检查。”
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明处的暗处的,近处的远处的。
“你要搜我的身?”陈招喜凑近他,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藏刀的地方,低声道,“让我们进去。”
于是在外人看来,侍卫的确是认真搜过了一番。只是侍卫浑身冒冷汗,神色也诡异得不似平常,这倒没人去关注了。
进了门,走过长长的曲折的走廊,跨过一道又一道坎,又是扇门。
门外站着两个壮汉。陈招喜正在准备推门而入,两人抽出刀架在门前,其中一个冷淡道:“搜身检查。”
“怎么又是搜身?!”陈招喜叉着腰,腮帮子气得鼓鼓的,蛮横道,“你们是不是欺负人?刚刚已经搜过了,为什么还要再搜一次?!”
两人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面面相觑。
陈招喜加大音量继续道:“你们是不是想趁机吃我豆腐?真是太过分了,我只陪老爷做游戏,你们也配和我一起玩?”
屋里传来几声咳嗽,这咳嗽中又夹杂着笑声。屋里的人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些许急切:“很久没见过这么有精神的了,把门打开罢。”
两侍卫开了门,陈招喜率先踏进屋里,忽地把女人往后用力一推,骄纵道:“就我一个人,你别和我抢!”
女人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坐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想要追上她,老头发话了:“你来做什么,扫兴。”
门口的人得了命令,把女人挡在门口。她进不去,只好焦急地往屋内一看。
陈招喜已经走进去了。
老头倚靠在床上,对着才进门的陈招喜道:“走两步路给我看看。”
陈招喜“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老头只当她说些逗弄风趣的话,笑声里夹着咳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陈招喜才走了两步,老头的目光陡然转变,屋里藏着的侍卫见他神色有异,都冲了出来。
十几个人围着陈招喜,都拿剑指着她。
陈招喜歪了歪头,盯着老头,问:“为什么?”
老头学她冷笑:“你裙子下面藏了刀。”
陈招喜赞许地点点头,举起手开始鼓掌,夸赞道:“火眼金睛。”
这掌鼓着鼓着,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头发中的一根银簪,朝老头掷了过去。
两三个侍卫用刀去挡,其余的侍卫见状,直接往她身上砍去。
陈招喜右手抽出自己藏于大腿外侧的小刀,降低重心,完全不去理会那些人的攻击,只一个劲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扔簪子过去。
胳膊,后背,小腿……短短的十来米路,满是鲜血。
她仗着自己个头小的优势,有些躲过了,有些躲不过去,也就任由他们砍。总之今天她就算是死,也要拉着这个老头同归于尽。
两个侍卫挡在床前那刀指着她,陈招喜直接撞过去,刀刺进她的小腹。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力气也在飞速丧失,可她还没有拨开眼前的两个人,她右手中的刀还没有刺进那个老头……
老头在她的视线里来回摇晃,发虚,线条被随意涂抹,愈发显得他不是个人。
他镇定自若地坐在床上,这样的场景与他而言,不过是一只飞蛾妄图扑灭火焰,自己却葬身于火海之中。
侍卫中有人惊呼一声,陈招喜被谁从身后抱住,那人握住她拿刀的右手,往前一送,刺进老头的腹部,再狠狠一旋。
随后抽出,再插进去,再抽出,再插进去。
老头的眼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伤口,血流如注。
他艰难地扭过头,看着房间里的一片狼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怒吼道:“人呢?侍卫呢?!”
房间里,侍卫中,倒地了的也有,站着沉默的也有,手里的刀刺进另一个侍卫的也有。
血充斥着他的视线,整个房间都是血色的。
女人大笑:“你总以为我们不过是飞蛾扑火,但你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这火燃烧殆尽的一天吗?”
老头回不了她了,他的头往后轻轻一靠,再也起不来了。
他死的时候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没人愿意为他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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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招喜的灵魂被抽出,飘在空中。
她觉得自己很累,非常累,却还是强撑着去看看现在的情况。
抱住她的是那个被她丢在门外的女人。她真傻,陈招喜明明是为了保护她才不让她来的,可她还是跌跌撞撞,自己拼出了一条血路。
那个略带傻气的侍卫,本来也不用死,只要装作什么都找不到就好,但他还是跟着来了。陈招喜不知道他是为了帮她和那个女人,还是为了拯救他自己,为了拯救他的妹妹。
她卧躺着漂浮在空中,听见有人叹息:“真不愧是你……”
扶摇出现在她面前,蹲下身对着她道:“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是说她的身体被陈招喜用着,受了很多伤。
陈招喜抬起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问她:“你觉得开心吗?”
扶摇没说话,陈招喜又问:“痛快吗?”
长久的沉默。
她以为她听不到答案了,扶摇却在此时轻声道:
“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齐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