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扶摇(四)
门窗都被关得死死的。
整个房间就点一根蜡烛,能照亮的只有四个人的脸。
“要不要来猜猜现在是个怎样的状况?”陈招喜笑吟吟道,“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们大家聊归聊,情绪不要太激动,要是声音大了,两个人都活不了,懂?”
“明白明白。”竹竿急忙附和她,“你是我花钱雇来的,你一定站我这边的对不对?”
“谁站你这边了?”陈招喜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专注盯着手上的刀,“你花钱雇我,买的是他的命,不是你的。”
矮冬瓜立刻说道:“他出了多少钱,我给你双倍,我要买我自己的命!
竹竿不甘示弱:“我出三倍!”
“我四倍!”
“……”
陈招喜没有阻止他们这场毫无意义的抬价行为。
两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完全没意识到,他们买的是自己的命,不存在竞争关系。
但既然他们赶着要给她送钱,她也是不会拒绝的。
抬价抬到最后,他们俩见陈招喜和另一个杀手不为所动,脸上也不是很满意的样子,绝望地说:“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我也愿意把所有的钱全给你们……”
“好啊。”陈招喜把刀往桌上一插,动作带起来的风将烛火晃了晃,照着她的脸有些诡异的美,“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带我们去拿钱。”
两人面面相觑,渐渐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又忌惮着她们手里的刀,只得认栽。
陈招喜跟着矮冬瓜回到西院,矮冬瓜拉开床上的被子,把一块活动的木板掀开,里面满是白花花的银子。
好家伙,这是真的睡在了钱上面啊。
“哎,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偷偷绕道陈招喜背后的矮冬瓜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烛台,闻言动作一顿,将烛台轻轻拿了起来,边拿边故作轻松地问道:“什么话?”
“嗯……我记得也不太具体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陈招喜做思考状,手看似随意地往后一招,一甩,矮冬瓜还未反应过来,本在她手指之间的小刀,飞到了他的脖子上。
血慢慢涌了出来,烛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矮冬瓜捂着脖子,整个人跪了下去,努力抬着头瞪着陈招喜。
“啊,想起来了。”
陈招喜转过身,冷漠地看着他。
“杀人就要做好被杀的觉悟。”
她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见他虽然还立着,眼睛也越来越无神。
陈招喜伸出手,轻轻一推,男人往后一仰,手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红色的液体从手指间的缝隙流出。
他再也起不来了。
于是她带着悲悯,替他合上了眼。
“你这条命,是你自己作死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
陈招喜和女孩忙了大半夜,竹竿和矮冬瓜的钱全分给了这个家里过得窘迫的小姐们。
竹竿和矮冬瓜一样,想趁女孩不注意时杀掉她,被她反杀了。
两个人沉默走在巷子里。乌云溜走了,月亮探出脑袋。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陈招喜忽然问道:“那些钱,你自己不留些吗?”
女孩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自己不也是没留。”
这一问,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所以,就直接放在她们屋子里,也不跟她们说些什么,或者留下纸条之类的吗?”
“不用,做那么多干嘛。”陈招喜无所谓道,“她们要怎么用这笔钱,是留下来还是交出去,她们自己决定。”她说到后面,语气像是在开玩笑,“总不能什么都让我们替她们做决定吧?”
陈招喜抬头望着月亮。她其实很喜欢看月亮。
女孩只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们自己的人生啊——”
她侧头去看,看见她脸上渡着一层银辉,眼睛里有星光在闪。
女孩忍不住说:“我以为你不会管这些事。”
她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就是感觉你平时总是……嗯,就挺冷漠的,不怎么爱说话,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很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说到最后,偷偷笑起来:“你能明白吗?其他人说你像个布娃娃,任人摆布的那种。”
“但其实我们哪个人又不是个布娃娃?”
陈招喜一直没说话。
女孩和她贴近了些走,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她的意思是怎么来做杀手的。
“记不得了,可能是被师父捡回去的?反正好多人都不想要女孩。”陈招喜耸耸肩,“这次要不是大部分的男孩都被人挑走了,能轮得到我们?”
“嗯,你说得对。我是被我爹卖给师父的,因为娘生了弟弟,家里养不起我了,我就被卖了。”
“我那个时候挺小的,五岁吧……反正我的年龄也没有人在意的。爹总是说,我是女娃,最不值钱的女娃。这世上不缺女娃,也没人想要女娃。”
“后来被师父牵着,就这么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爹拿了钱,早回屋里去了,门口没有人。”
没有人目睹她的离开。
“我今天,挺开心的。”女孩声音放大了些,即便如此,在这边安静之中也激不起什么水花,“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一晚。”
陈招喜这才把视线从月亮上收回来,看她一眼:“你应该有名字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算名字吧……我娘说,她生我的时候是在晚上,当时天上挂着一轮弯月,所以他们就叫我月牙。”
说罢又挠了挠脑袋,摸了摸鼻子:“挺普通的名字对吧……”
陈招喜似没在听她说话,自顾自吟道: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她忽地抬起手,指向月亮。
“你看,月亮只有一个。”
“人人都想要月亮。”
“什么啊……”女孩抬起手抹了一把脸,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越抹越多。
她用力扬起一个笑容:“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这些。”她诚心实意地向陈招喜道谢,“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在那句“谢谢你”说出口时,一阵大风刮来,女孩的眼泪被吹干了大半,只余一两滴往下坠着。
风把乌云吹了回来。月亮再次被遮住,世界重新陷入混沌之中。
她沉默着,狐疑地看了陈招喜一眼,只见两人呆在原地,也不知道刚刚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又有阵风来。她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眼睛和耳朵都被蒙上了,头痛欲裂。
白光和黑暗交替着,一阵一阵的,像是要刺激她,不要忘记,快想起来。
她说了什么?
她说,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她说,月亮只有一个,人人都想要月亮。
女孩心跳得很快,开口想要向陈招喜确认:“你……”
然而陈招喜变回了那个任人摆布,不会思考的布娃娃。
她冷冷扫了她一眼,催促道:“走吧。”
走吧。
要走哪里去,要往哪里回?
她不走。她拉住陈招喜的手。
“我们逃走吧。”
“逃?为什么逃?”
“我们自己的人生,我们自己——决定!”她鼓足勇气,这话几乎是被她喊出来,远处犬吠响了几声。
“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她真挚的眼神里有一种急迫,有一种害怕,有一种渴望。
她想得到陈招喜的认同。
扶摇空洞的眼看了她许久,另一只手覆上她的眼。
“没用的。”
“你只是活在我的回忆里。”
扶摇看向刚刚看的那片天。
哪里都找不到月亮。
再把手放下来时,女孩和她一样,变回了那个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听从命令的布娃娃杀手。
“走吧。”
走吧。
陈招喜不是个听话的人,会乖乖陪她把这回忆走上一遭。
遗憾的是,即使她再怎么篡改过去,过去也不可能因此真的发生改变。
===
梅开三度。
睁眼又是熟悉的黑暗,又是熟悉的刺眼的光,只是这次所有的流程都被按了个加速键,再次回过神来时,陈招喜已经被人牵着走了。
与其说是牵着,不如说是扯着。女人走路时,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身为小孩子的她不太能跟得上,几乎一路小跑着。
陈招喜吃痛,仰头望着女人的侧脸,她的嘴唇抿得很紧,眼神很奇怪,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又慢慢恢复了活力,又像是怀揣着赴死的决心。细看之后,陈招喜吃了一惊,竟在里面看到了绝望的火焰。
但女人越走到后头,走得也越快,力气使得越大,陈招喜实在受不了,甩开她的手。
女人往回看向她,她有些心虚,随后理直气壮道:“你力气太大了,抓得我胳膊痛。”
她说完,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解释道:“时间太紧了。”
说罢又要来拉她。陈招喜立刻往旁一闪,急忙道:“你走,我跟得上。”
只是一路小跑着,对于她以往的训练来讲,不算什么。
终于到了目的地,女人带着陈招喜从侧门进去,把她塞进自己的房间里,对她说:“不要乱跑,在这里等我。”
她才说完,有人敲了敲门,女人很明显地抖了抖,是被吓了一大跳时会有的反应。她本是蹲着和陈招喜说话的,此时转过半个身子,惊恐未定地盯着门口。
幸而敲门的人没有闯进屋来,而是站在门口对着屋内的人说道:“夫人,你再怎么装睡也躲不过去,时间快到了,夫人赶紧过去吧,别让老爷等。”
门口的人说完便走了。女人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准备出门。
陈招喜一把拽住她的手:“你要去哪里?”
她一把撩开女人的衣袖,触目惊心的伤痕被暴露出来,旧伤未好,上面便添了新伤。
陈招喜早在路上,就发现了她受的伤。真是难为她还能使出那么大的力气。
“他打你?为什么要去?”
女人把袖子又放了回去,没有甩开她,只垂下眼,认真地对着一个可能什么都听不懂的小女孩说道:
“去晚了,打得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