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扶摇(二)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师父冷冷地对她说:“去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
“别再回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少爷弯下腰,专心致志地问她。
她摇摇头。
“你没有名字?”
她还是不说话,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
旁边的妇人开口了:“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喜欢说话。算了,不说话也好。”
她垂下眼帘,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其实她是喜欢说话的,只是话太多会被打。
所以她的话,只说给了那块挂在脖子上的玉听。
玉里有个凶巴巴的老奶奶,偶尔会回她两句。当然,这件事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
她又重新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小少爷。
“要杀谁?”
要她去杀谁?
小少爷愣了愣,笑出了声,边笑边揉她的头。
“不杀谁。”
“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杀手,而是我的护卫了。”
“所以你的名字是他给你取的吗?”
扶摇点点头。
“他说,扶摇,有风的意思。”
扶摇给陈招喜讲在她还没有成为护卫之前,做杀手时的故事。
第一次,是一个半疯的女人。
她的小女儿走丢了,正好是在扶摇的那个年纪。
她的丈夫搂着一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人选中了扶摇,原因是扶摇和那个女人走丢的小女儿长得很像。
也正是因为这点相像之处,那女人很是喜欢扶摇,信任她,会给她好吃的,会温柔地摸她的头。
可扶摇还是把她杀了。
第二次,是一对争财产的兄弟。
他们表面上和气,背地里都雇了杀手想要杀掉对方。
明明自己想到了要去杀人,怎么就没有想到会被杀呢?
钱,是事先给好的。只雇了她们杀人,没雇她们保护自己。
两个杀手心照不宣,杀了各自要杀的人,一齐回到了那逼仄狭窄的小屋。
第三次,是一个年过花甲,格外喜欢小女孩的老头子。
他那个年轻的、貌美如花的妻子一脸绝望,在众多小孩子仰起来的面庞里,选中了扶摇。
一个夜晚,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女人为她盘头发。
“转过来。”
扶摇依她所言,转过去面朝着她。
她给她敷粉,描眉,涂唇……
最后拎出一件轻薄的纱裙,叫她换上。
扶摇全部照做,整个过程不言不语,像个任人摆布的洋娃娃。
“去吧。”
女人在她背后轻轻地推了一下。
“要我给你梳妆打扮吗?”扶摇饶有兴趣地拿起梳子,梳了几下陈招喜的头发。
陈招喜有些怀疑地问道:“你会吗?”
“我会啊。府里有些丫鬟也喜欢打扮自己。”扶摇拿起刚刚被祝寻欢用过的那只眉笔,一只手托着陈招喜的脸,熟练地画了上去。
她的手是凉的。
“好了。”扶摇扶着陈招喜的肩膀,是她转了个向,面朝着镜子,“看看。”
不得不说,她的手艺比祝寻欢好多了。
陈招喜诚心诚意地夸奖她:“你可以去开个店了,专门给人化妆。”
扶摇看着镜子里的陈招喜,笑而不语。
“后来呢?你被那个小少爷选中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扶摇的手从陈招喜的肩慢慢覆上她的两只耳朵。
她一下子贴在陈招喜的脸边,眼睛还是盯着镜子里面的陈招喜。
她们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张镜子对望。
渐渐的,陈招喜的脸向内收缩,好似肉被凭空削掉了两块。圆脸变成了鹅蛋脸,狐狸眼也开始变圆……
她发现,镜子里自己的容貌在朝着旁边离她很近的扶摇的脸靠近。
她一点一点,变成了另一个扶摇。
“后来发生什么了呢?”
扶摇的声音不是在她的耳边响起的,而是平白无故地,直接在她的脑海里炸出一朵烟花。
指尖点在她皮肤的地方,很凉,像是被敷上一层薄冰。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黑暗中露出一线缝隙,无数的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一片刺目的白晃瞎了陈招喜长期处在黑暗之中的眼睛。待那片白茫茫的世界褪去之后,她又同其余的小孩一样,看着门外的人。
“就她了。”男人扫视了一圈房内的小孩子,指着她对师傅说道。
“她行吗?”在男人怀里的女人娇羞一笑,“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能成功吗?那疯女人身边的侍卫可不少。”
“她绝对行。”男人肯定地说道,“她长得像疯女人失踪的女儿。”
女人“咯咯”地笑了,这声音在陈招喜听来有点像只母鸡。
“好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下得去手。”
“只是个赔钱货罢了。”男人不以为意,“再说了,就算是个儿子,那也不跟我姓,有什么用?”
陈招喜被两人领着,离开了那个小屋。
她的脑子混乱成一团,只记得她没有名字,从小就接受着一系列关于如何杀人的训练。
师父说,他们是杀手,而且命很贱,不值钱。
放屁!陈招喜莫名地愤怒起来,生命诚可贵,人人平等,谁的命又有高低贵贱之分?说这话的人,是在对他们洗脑,对他们进行精神污染,对他们进行pua!
然而这怒火转瞬便被一盆冷水浇灭,她整个人又麻木了起来,内心平和了不少,对这一切,无论是在她旁边打情骂俏的奸夫□□渣男贱女,还是师父之前说的话,包括关于她自己是谁这个问题,都变得无所谓起来。
走着走着,女人不见了,男人带着她,卖过门槛,进入一个很大的宅邸。
他随手指了两个丫鬟,要她们带着陈招喜去沐浴更衣,把脏兮兮的她好好地收拾一番。
那两个丫鬟偷懒,抬了热水来,随便敷衍了几下便离开了。陈招喜一个人坐在木桶里,等着水慢慢变凉。
她拽住胸前的玉,似是在自言自语。
“石头奶奶,我觉得,刚刚那两个带我过来的人不想什么好人。”
“想那么多干嘛?”玉里传来干巴巴的声音,很容易让人想到易折的枯木。那个被称为“石头奶奶”的玉里藏着的小人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好人吗?”
陈招喜认真地回答她:“我不知道。石头奶奶,你说,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来,是要我杀掉谁呢?我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她絮絮叨叨了许多,石头奶奶没再搭理她。不知过了多久,玉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这水冷得都快结成冰了,你怎么还不出去?”
“哦。”陈招喜爬出木桶,穿戴好衣物,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凭着本能往门口走。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看见刚刚那个男人,和他旁边的一个陌生女人。
女人看见她,愣了片刻,猛地冲过来,又停在她面前,颤抖地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陈招喜就这样回望着她。或许是因为等了有一会儿,陈招喜也没有消失,女人终于确认这不是个梦,伸出手把陈招喜揽入怀中:“婉婉,真的是你……”
“我不是你女儿啊!你女儿早就被你旁边的那个男人丢掉了!”
陈招喜听见自己脑海里有一个吐槽的声音响起,想细究,又听不见了。
两人抱着的这个瞬间,陈招喜的视线又与最开始,将她从小屋领出来的那个男人的视线交汇。
男人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如沐春风。
他的眼神此刻却是冰冷狠毒的,嘴无声地张张合合,是在对陈招喜说话。
他说,杀了她。
接下来的时间一晃而过,只是走马观花地在陈招喜眼前展示了一遍。
这段时间里,这个女人把陈招喜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吃喝拉撒上绝不亏待她半分,对她的待遇比对那个男人还好。
女人身边有很多侍卫,明处的也有,暗处的也有,她都发现了。
之前那对渣男贱女说她是疯女人,陈招喜不这么认为。这个女人非常温柔,端庄,大方,经常笑盈盈地拿着一件新衣服,或者是新首饰在她身上比划,问她喜不喜欢。
这么一个女人,和“疯”这个字眼扯不上半点关系。
很快到了那个夜晚。陈招喜留在这座府邸的最后一夜。
女人遣散了她身边的所有侍卫,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语气也温柔得和以前一样,仿佛自己问的是今天吃了什么这样一件平凡的小事。
她说:“你不是我的婉婉,对不对?你是我丈夫找来杀我的杀手,是不是?”
这么一段时间,足以她查清所有的事情。
“若不是他当初救了我,我也不会与他成婚……早知道,那日还是让我死了罢。现在发生的一切,原来是因果轮回罢了。”
“我的女儿早就死了,我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欲望了。”
陈招喜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只有小拇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杀了我,你就可以回去了。”女人继续说道,“只是最后一次,在杀我之前,你可以再叫我一声‘娘亲’吗?”
房间内一片寂静。
女人懂了她的沉默,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样啊……”
她放弃了。
她的女儿,早就回不来了。
只是清醒了,明白了,看彻底了之后,推着她前进着的、支撑她活下去的那点星光也彻底湮灭了。
这寂静之中,忽地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娘亲。”
“欸?”女人惊讶地望向她。
因为很矮,陈招喜的脚够不着地面,此时正小幅度来回晃着。她两只手撑在椅子坐凳的边上,仰头望着女人,眼睛亮亮的,和她平日里木纳的形象有些不符,活泼灵动了许多,像是一个壳子里换了个灵魂。
陈招喜歪歪头,声音还带着点小奶音,语气是欢脱雀跃的,很是单纯。
“我们去把那个渣男杀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