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扶摇(一)
陈招喜上数学课的时候,李成玉会坐在最前面,带着一声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与平日里无精打采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课大部分时间都在早上,陈招喜顶着黑眼圈来的时候,发现他对数学真的是爱得深沉,来得格外早,就坐在角落里涂涂写写,研究陈招喜告诉他的那些数学概念。
虽然有时候,他对于数学的热爱太过于刺眼,晃得陈招喜眼睛疼,但陈招喜还是找到了新的乐趣。
她发现,她教的班里,有上次的那四个小孩,和被欺负的那个小男孩。
所以每次快要放学的时候,她就会出一道题,专抽那四个小孩中的一个来回答,其中抽中小胖子的频率尤其之高。
那四个小孩也不容易,明明期盼已久的下课触手可及,可偏偏还要胆战心惊的,生怕陈招喜指着他,说,你来回答。
“你来回答。”又是小胖子被抽中了。
小胖子憋着一肚子的火。那天之后,他爹告诉他,绝对不能得罪这个女人,必要时还要讨好她。
可他讨好不下去了!
某天放学后他鼓足毕生勇气拦住陈招喜,问她为什么针对他,总是抽他回答那些难出天际的数学问题。
陈招喜反问他:“那你现在知道被针对,被欺负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了吗?”
小胖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狡辩:“薛正明明说了我们没有欺负他,那是在开玩笑。”
薛正是那天被欺负的小男孩。
“谁说我是为了他了?”陈招喜道,“你忘了你当初还想要偷袭我吗?我这个人记仇得很,你既然敢袭击我,我也不会让你好受。”
小胖子气得直跺脚:“有你这么当夫子的吗?怎么这么喜欢和学生斤斤计较!”
“呵,你应该庆幸我现在是你夫子。”陈招喜冷笑一声,“我要不是你老师,我早就把你打回娘胎重新改造了。”
此女果然恐怖如斯!
小胖子被这番言论震惊到,又骂不过她,委屈地瞪了陈招喜几眼,跑开了。
……跑边仰着头,很努力地不让眼泪从眼睛里掉下来。
又过了几天,终于到了从今月和徐子羡大婚的前一日。
古代的婚礼习俗和现代很不一样,但陈招喜有一次偶遇从今月,给她科普了现代结婚的流程,听得她很感兴趣,想要来一个结合式婚礼。
陈招喜因为化解了他们之间的误会,极大促进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所以被邀请成为他们二人的婚礼见证者,即担任司仪一职。
由于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尝试,要结婚的两人都决定在婚前彩排一遍,走一下流程,看看这个方案可不可行。
陈招喜被邀请过来彩排,到得有些早,从今月便先让他们二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
从今月的房间里东西很多,房间的一角被腾出来放置婚服,梳妆台的镜子前,一堆瓶瓶罐罐摆在桌上,胭脂水粉的盒子就那样大大方方地开着,许是事情太多了,没来得及好好整理。
等待的期间从今月有来过一次,陈招喜问她这些化妆品能不能用,她说可以,又急匆匆地走了。
陈招喜透过镜子看见坐在她身后发呆的祝寻欢。他现在和她初见他时的气质已经很接近了,也不知道那些毒解了有多少。
“祝寻欢,你现在有关于我们初遇时的记忆了吗?”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把他从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之中拉出来。他回过神,含糊地回了一句:“快了吧。”
越到后面,随着他的修为越高,他解毒的速度也越快。那块存在于心脏处的黑色污渍如今只剩下一个怎么也去不掉的小黑点。
而他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某天夜里,自己在乱葬岗被众妖魔围攻的画面。
再往后,便是一道白光倏地出现在他眼前,随后的一切,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反正现在等着也没事,”陈招喜又道,“你来给我化妆吧。我等下还要去彩排呢。”
祝寻欢有些怀疑自己刚刚听错了:“我?”
“嗯嗯,从夫子刚刚都说可以随便用了。”
对上陈招喜那双充满期待的眼,他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只能艰难地挤出一句:“我不会。”
“这个很简单的啦。”陈招喜冲他灿然一笑,“你这么聪明,肯定很快就会了。”
陈招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嘴巴抿得很紧,头微微向上仰着。
祝寻欢不知道怎么给人化妆,也不知道第一步应该做些什么,捡了只眉笔,想给她描眉。又怕弄疼了陈招喜,所以很小心地控制手上的力道。描了几遍,可能因为力气太小了些,在他眼里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没画上?祝寻欢耐着性子,使了点力,多描了几次。这一下,似乎又涂得太多了。他索性伸出根手指去抹,一下子抹到了外边去。
祝寻欢:“……”
问题不大。他又拿起一盒大红色的口脂,往她的唇上涂。
涂着涂着,他眼前浮现出一张脸,那是精心打扮过的陈招喜,穿着新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笑着问他好不好看。
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涂到外边去了。
祝寻欢忽然有点发怵。
手指又游离到她柔软的唇上,不轻不重地点着。
陈招喜趁着这个时候,张开嘴咬了一口,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弯弯的,带着点零碎的笑意,正看着他。
祝寻欢更发愁了。
他下意识想挡住镜子,但陈招喜已经凑近去照了。
祝寻欢茫然无措地眨了几下眼睛,退到一旁不说话,头垂下来,像个乖乖等待批评的小孩。
陈招喜深吸一口气。
两处,他就画了两处。
两处都能被他抹到外面去。
一处像是眼睛被人打了一拳,高高肿起;一处像是吃了什么带血的,血又从嘴角流了出来。
陈招喜觉得祝寻欢还是很有天赋的。
比如给女鬼化妆的话一定行。
就这么两笔,她已经看到了一个刚刚生吃了小孩的自己。
陈招喜回忆起在幻梦城时,她正剪着刘海,就是这人突然冒出来吓她一跳,害得她手抖了一下,全剪毁了。
冷静,她需要冷静。
“你给我出去。我们分手半个时辰,没半个时辰你不准进来。”
冷静不下去了。
祝寻欢听话地出去反思了。陈招喜一个人在房间里,试图去掉脸上的东西。
她心说这人审美也不奇怪啊,怎么能把人化妆成这副鬼样子。
正仔细照着镜子,她看见自己身后出现一个漂浮在空中的人影,好奇地凑近她,把头放在她的脑袋旁边,问道:“刚刚给你打扮的那个人,是你很珍视的人吗?”
陈招喜极其缓慢地把头转了过去,那不明所以的黑影也转过头和她对视。
她才发现黑影其实是个少女的模样,那少女的头发很是浓密,刘海很长,遮住了她的脸,只从头发的缝隙中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
再往下看,陈招喜又看见她的一条腿很奇怪,衣裙被划破,露出一条缝,透过这缝隙,可以看到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大腿根部蔓延至脚踝处,正向外淌着鲜血。
那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渗,流出来的则凭空幻化成黑雾,在脚踝处缠绕着。
陈招喜又缓慢地把头转了回去。
她觉得自己可以改名叫“招鬼”了。
陈招喜扶了扶脑袋,轻轻地抛出一句:“是啊。”
她这是在回答女鬼刚刚问她的那个问题。
女鬼没反应,陈招喜看她似在走神,迅速站了起来,想跑到门口去叫祝寻欢。
结果才站起来,女鬼的一双手摁着她的肩膀,把她按了下去,又捂住她的嘴。
“我不害人,你不要害怕。”
陈招喜望着她真诚的眼睛,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她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示意她收回去。
这女鬼很是单纯,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真的收了回去,又同她道:“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叫那个人来,我们一起说话?”
“他在这间屋子里,我感觉很冷。”女鬼解释道,“而且你长得很可爱,我很少和你这样的女孩子说话,看到你,就想和你说。”
陈招喜听完内心有些复杂。
因为她不知道是应该吐槽自己长得很让人有分享欲呢,还是应该对眼前这个没怎么和女孩子说过话的女鬼抱有一点同情呢。
陈招喜把女鬼前面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去,觉得瞬间顺眼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扶摇。”
从今月明日要穿的喜服被挂在放置在房间一角的架子上。遮面用的团扇也放在那里。
团扇的扇柄底端坠着一颗玉珠,扶摇便是附在这颗玉珠上的。
这玉珠圆润细腻,是浑然天成的宝物,可以隐匿扶摇身上的鬼气,这也是她刚刚一直藏在这里没有被发现的原因。
“我有一个问题,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和像我这样的人说过话?”陈招喜问完,又自己推测道,“还是说,你从来没有和你的同龄人说过话?你有朋友吗?”
“以前是因为,和别人说话不是我的任务。而且……我和他们不一样,没有人找我玩。”
“其实是有一个的。”扶摇飞快地说,“她应该是觉得我很可怜吧。”
她十几年的人生中,也就只有那一个女孩,愿意靠近她,温暖她。
后来她在这块玉石中昏睡了不知道多久,醒来后,已经成了团扇的装饰品,被放在这房间的一角,睁开眼看见的第一幕,是一个少年给他身前的少女描眉。
“任务……”陈招喜问道,“扶摇,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杀、杀手……不对,是护卫。”
她是按照培养杀手的方式被培养出的护卫。
若没有那位小少爷的随手一指,她也成不了护卫。
十几个同她这般的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脚上都栓着脚铐,挤在一间狭□□仄的房内。
一屋子的杀手。
为什么都是小孩子?因为小孩子最容易被管控,就算他们很厉害,有了片刻的自由,还是会自己回来。
扶摇的小手放在胸前,手里握着那块自打有记忆起便一直挂在她脖子上的玉。
“吱呀——”
腐朽的木门被那个被他们称为“师父”的男人推开,他身侧跟着几个人,有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和她身侧长得很是好看的少年。
扶摇知道,每次有这样看上去很有钱的人来,会挑走他们中的一个。有些回来了,有些,再也没回来过。
那些没回来的,师父会在后面的荒山上立一块木牌,没有名字,没有尸体,只是一块木牌。
这种时候,师父总会淡淡地说一句,若是他们不好好训练,也会和那些没回来的人一个下场。
扶摇身为这群小孩里为数不多的女孩子,很少被人挑中。
干得活少,给她的饭也少。
但她不喜欢去做任务的感觉,觉得日子能过就行。
所以这次她也如同往常一样,往后靠墙缩了缩。可那少年长得实在是绚烂夺目,她之前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于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小少爷却一下子察觉到她的视线,陡然看向她。
扶摇微微愣住,一向麻木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点惊慌失措,不知道对视的这个瞬间,应该是收回视线,还是继续就这样凝视着他。
小少爷冲她微微一笑,随后抬起手,指向她,声音清脆凛冽,像冬日里松柏上的雪——
“我要她。”
被挑中了……
扶摇怔怔地望着他,仿佛听见了雪从叶子上掉落下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