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三
圣上倒下后,整个宫里都阴沉沉的。
殿外是呼啸的风席卷而过,在殿内也能听见风声。
太医说圣上龙体需保重、吹不得风,于是沈皇后下令闭严所有的窗户,又用厚厚的帷幔遮盖住。
于是殿内也是阴沉沉的。
沈皇后想起,她刚进宫的第一天,似乎也是这个天气。
殿外是阴冷的风,她跪在殿中,面前立着还年轻的圣上。
“你可想好了?”他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情感,仿佛在询问公事。
她行了礼,“妾身愿做圣上的人,为圣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明是入宫,被她说得却像投诚。
……
“皇后。”圣上喊,声音有些沙哑,“外面情况如何?”
“大臣们都在外面,圣上不必担心。”沈皇后微笑,顿了顿又补充,“对了,太子马上也要回来了,没想到吧?”
“皇后的意思朕听不懂。”圣上道,“太子自然是要回来的,朕怎么会想不到?”
“那要问问您做了什么。”沈皇后依旧是平稳的语调,“不过不管您想做什么,如今只怕都做不了了。”
“你——!”圣上被气得要咳嗽,想挣扎着从龙塌上起身,却是徒劳。
沈皇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面容。
如今他们都到年纪了,再无当初年少时候的模样。
当初年少时候说过的话,在当下说出的那些承诺,想必也是真的吧。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东西就改变了。
但是再想到如今的承诺时,是否会觉得很可笑?
她庆幸自己从未相信过所谓承诺,只是有时候看着圣上流露出深情的一面,觉得可笑。
也替昭懿皇后不值。
“什么时候的事?”圣上忽然问。
沈皇后不解,“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商。”圣上喘气,“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人?”
“他从不是我的人。”皇后摇头,“他是黄钟先生的弟子。”
“黄钟先生……原来如此。”圣上回忆起来这么个人,冷笑,“可他一定不知道,当年先帝多疑,听信沈家谗言,这才处死了黄钟先生!”
“他知道。”沈皇后很平静,“他还知道,如今的圣上也在步先帝的后尘。”
她让沈宗遥去问商,想知道他到底想做谁的人。
商只回了一个字,天。
当时沈皇后听到这个答案,心里就有了把握。
朝堂之上党羽林立,以高家为首的野心之人将目标放在睿王身上;剩余的部分,不是宁王党,就是过去的端王党。
在这种情况下,他选择了只为天下。
和她考虑的一样。
要商信任她不容易,好在她的目的并不是要他信任,也不是要他去做“皇后党”。
圣上喜欢制衡,却又擅猜忌;他既想把所有人培养成自己的人,却又没有用人的度量。
沈皇后早就看透了这点。
只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可惜呢。
“冒椟的星者曾算出,潼关附近有贵人出现过。”圣上又开口,“那是你派的人吧。”
这回皇后承认,“是。”
“那人是谁?”圣上问。
“沈宗遥。”沈皇后直言。
“好、好得很。朕没猜错。”圣上声音减低,“原来你早就有这种打算。你终究还是为了沈家……”
“圣上错了。”沈皇后摇头,“这天下姓萧,不姓沈。我从不是为了沈家,我只是为了她。”
提到“她”,沈皇后的脑中就浮现出了一张温柔的面容。
那时沈家已然倒台,前皇后怕她受牵连,临终前将两个儿子托付给她。
但早在她进宫见昭懿皇后第一面时,她的这一生就因此改变。
昭懿皇后是她人生这么多年里遇见过最好的人。是她说,有时看一个人不应因她的家庭而有偏见;是她说女子也可以为了自己而活;也是她说,既放眼天下,就不要只是被个人情爱束缚。
她还说过:“圣上一直有心结,我怕他将来终会因为这个心结而改变,变成和从前完全不同的人。”
昭懿皇后预料得很准,在她离开后没多久,圣上就开始怀疑自己的亲手足。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疑心病也越来越严重、情绪也愈加不稳定。
沈皇后不愿这样。
不仅仅是不想让昭懿皇后担心的事发生,也是不愿先祖打下的基业被毁,最终让蛮人踏平他们。
端王在回来后曾和她说,他做过一个梦,梦里的西戎比他们强盛,武将们战死沙场,国家一步步走上衰败。
每每想起那个梦,他总觉得好像真实发生过一般。
这也是她不愿看到的。
端王还说,如今西戎虽已归降,但绝不会善罢甘休。一旦端王不在,他们会认为朝中无人可用,再次来犯。
只有让他们知道,大佑人才济济,绝不是只有一个“端王”,才能真正威慑他们。
他说完这话没过几年,冒椟就撕毁了协议。
朝里表面上成了一言堂,曾经还受些赏识的纪探花也早已远离京城归隐。
沈皇后早已无家族支撑,于是她打算在同姓沈家中,挑选一位有才华又有决心的年轻人。
她一眼挑中了沈宗遥。“宗”是嫡长子之意,又有根本、统领楷模的含义。在与沈宗遥的信件往来中,也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她并没有直接向圣上举荐沈宗遥,而是先联系了纪先生,向他询问。圣上的眼线不会注意一个早就归隐的人。
在纪先生的建议下,沈皇后先将沈宗遥送到潼关历练。
潼关环境不比京城,却是个磨炼人的好地方。再加上潼关是军事重地,沈宗遥过去既是做谋士,也是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发展。
等他有了足够本事的时候,就是他回京之时。
这就是当初她让沈宗遥换了身份去潼关的目的。
她没有看错人,沈宗遥也从没有辜负她。
等到沈宗遥入朝后,也很受圣上的赏识。
……
圣上平复了一会儿,还是暴怒,“朕当初是看在昭懿皇后的面子上,这才留下了你!如果昭懿皇后还在……”
沈皇后眼神一黯。
如果昭懿皇后还在,只怕也会失望的吧。
“您有什么脸提昭懿皇后?”沈皇后终于忍不住,“口口声声说心里怀念她、只有她,可是结果呢?”
从前她在的时候,他并不好好珍惜;等人都故去了,开始说自己十分怀念,不觉得可笑吗?
当初的圣上自己挑选了陈氏,还承诺这一生心里只有她、只信她。
可是结果呢。
等到人走了,圣上一面说着自己怀念,一面却把这个作为由头。
甚至还会产生荒唐念头,连比他小一辈的姑娘都想纳入宫中。
沈皇后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等那姑娘进了宫后孑然一人,再卸磨杀驴。
就像当初的她一样。
所以她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如果不是为了她,我都不愿在宫里多待一天。”她喘气。
不是不愿在宫里待,是不愿在他身边多待一刻。
因为对故人的承诺,所以才想替她守好这里。
如今,沈皇后也已经累了。
“我这一生——”本该是有些哽咽的,但多年宫中生活已磨平了她的情绪,不会再有太大的波动。
她这一生,从没有为自己活过。
从前是作为父亲的棋子,从小被培养,为的就是进宫替家族制衡;等进了宫,她又做了圣上的棋子,替他铲除了心思不正的奸臣。
只有在和昭懿皇后相伴的那段日子里,她才是沈氏,是沈半夏,才真正为自己活过。
她真怀念那段日子啊。
圣上心里产生了一阵恐慌,那是一种对自己生命即将终结的预感。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也想起了很多事。
想到从小的时候,父皇就更喜欢他三弟、就连皇位也想传给老三。只是老三不愿意,他成了“退而求其次”的人选;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于是他觉得自己一直活在老三的阴影下,哪怕已经坐上了这个位子也觉得不安稳;不仅如此,他对身边的人也不尽相信。
他想到刚见到陈氏的时候,那时候她才十五岁。那个年纪的姑娘是最单纯温柔的,他承诺要在宫里给她最盛的荣宠。
那时候的日子真好啊。
可是陈氏离开,他再也感觉不到那样的温暖了。
他也想到了沈氏刚进宫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她决绝又坚定,以自己失去做母亲的资格为交换,换取他的信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动的是扶持她生的皇子登基的念头。不仅如此,她的父亲还勾结了西戎。
后来她为他扳倒了沈家,理所当然成为他的继后。
再后来,他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沈皇后为他处理好的一切。
……
“你心里是不是从未有过朕?”圣上不知为何,忽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大概是不能接受,后宫里竟然有人从不在意圣上。
“我这一生。”沈皇后转过身,看向殿外的方向,“从未。”
-
圣上驾崩,太子登基,尊沈氏为太后。
小圣上年幼,希望沈太后能继续辅佐他。
沈太后却没有答应。
她学了前朝一位丞相,也写了篇文转告圣上:
“侍中、侍郎沈宗遥、陈歆、徐则等,此皆忠良,愿圣上重用且信之;将军尚氏,待人诚恳,雄韬伟略,久经沙场,当予以重任。是以选拔,圣上安用之。朝中事无大小,皆可商榷。庄氏、卫氏之流,虽有智,宜慎用。尔勿学隆顺、合庆二帝。妾先受昭懿皇后之属焉,故欲报之,然不宜多治;愚以为未来如何,全仗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