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人死灯灭
“再之后, 我们这一支家中又忽然遭受变故,为人所害,唯有我带着年幼的阿垣逃出生天, 谁知道之后我却又生了重病,险些丧病, 若非遇到好心的金家大兄出手帮了一帮,说不得我早已成了一抔黄土……”
宋娘子感慨之余,花了这许久的功夫, 终是将韩垣的身世说清,而金素也趁机了解到了一些, 之前自己从未听闻过的秘辛。
等听到自家阿母讲完这些之后, 一旁的韩垣神色有些怔愣。
他原本猜测过自己的身世可能会有些复杂,毕竟阿母她那般学识渊博,定然是大家出身, 可他却未料到,阿母讲出的这些家族之事如此复杂,让他突然有一种身上背负了更多责任的负重之感。
宋娘子也再度开口道:“阿垣, 阿母先前还曾想着, 你若是能锻炼体魄,修习武艺,熟读兵法, 说不得将来还能重振家族门楣;
“可到了此刻, 阿母却改变了心意, 若是想重振家族, 你需要背负实在太多,日子会比现在过得艰难百倍,哪怕最后成功了, 也不一定有现在这般快乐,倒不如一生平平凡凡,简简单单,那才是人生最要紧的事情……”
韩垣听闻此言,对自家阿母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阿母放心,儿子心中明白该如何做的……”
只是他话虽如此说,可他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定,却是无人能窥探得知。
讲完了这些要紧之事后,宋娘子也觉得一阵轻松,这些家族之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让她经年累月难以入眠,直到临死前,她才忽然看开了这些,实在是愚钝不堪……
心中好一阵感慨之后,宋娘子这才指着不远处的渭水,对自家儿子吩咐道:“阿垣,待阿母故去后,你便把阿母埋在渭水之滨吧,随意寻个能瞧见渭水的地方便是……”
听到了自家阿母这般要求后,韩垣猛地抬起头,带着几分疑惑不解地开口询问:“阿母,为何会选在渭水之滨?你不愿回到槐里吗?”
自他有记忆起,便是在槐里城外的青山村长大,后来虽然跟着素素去了河内郡城,可唯有槐里被韩垣视作故乡。
宋娘子闻言摇头道:“槐里虽好,可并非吾之故乡,阿母的家乡也在渭水畔,阿母还记得自己幼时,只要在村中一抬眼,便能看到不远处的渭水,阿垣你便把阿母葬在此处就是……”
韩垣却摇了摇头道:“阿母不若告诉儿子,家乡在何处?就算路途再远,儿子也会将阿母送回故里!”
宋娘子闻言,却摇头拒绝了韩垣的提议:“山高水远,故里难觅,能葬在渭水之滨,看着流经家乡的河川,对阿母来说便已足够……”
阿母对身后之事看的如此豁达,韩垣自是不好再出言相劝,三人又赏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后,宋娘子率先开言道:“阿垣,素素,我们回去罢。”
金素带着几分疑惑,开口追问道:“师父不打算再多待会儿了吗?若是师父腹中饥饿,正好这次出门前,我带了些糕饼出来,可以用来果腹。”
宋娘子却推拒道:“并非是因为饥饿,而是对我来说,那最为要紧之事已经同汝二人讲了个清楚,又何必继续再外面待着?还是回城吧,再晚一些的话,怕是进出城之人太多,会有些不便。”
阿母如此吩咐,韩垣也只好将正拴在不远处的黄牛牵来,今日它拴的地方正好靠近渭水,水草颇为丰美,老黄牛吃的颇为开心,今日也只有它最为闲适了吧?
韩垣驾着牛车,心中满是心事,宋娘子闭着眼睛在休息,车上的金素神色也有些恍惚,这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如何能让人展颜?
车驾上的三人各有各的心事,而被留在城中的金木匠,今日也颇为忙碌。
仅仅是同那些食客解释,讲明家中有人重病,需要人照顾,大多数人都能理解,赚钱自是不如家人要紧。
只是他们在询问食铺何时会开张时,金木匠原本淡定的神色,也不由得透露出了许多为难之色来。
若是宋娘子撒手人寰,素素他们定然要忙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将丧事初步处理好,他心中没有定数,自是无法回答那些食客的询问,因而更显忙乱。
而等他终于结束这一日的忙碌,回到金家的宅院后,却发现素素她已经在灶房中忙碌起来。
金木匠走到自家女儿身旁,开口询问道:“素素,今日你宋师父如何了?我记得你们今晨说什么要带她出城,当时我急着出门,未能问个清楚,她那样的身子如何能经得起这般折腾?”
金素一边在案板上切菜,一边开口解释道:“师父她已经知晓了良医的意思,今日出门去,是在给她自己找寻埋骨之地……”
她并未同自家阿父提起韩家的历史,倒不是担忧阿父会同旁人说起这些秘密,而是阿父到底和自己不同,那些秘密他就算知道了,也无有什么用处。
是以金素这才并未开口去透露什么,只说了宋娘子今日出行的另一个目的。
金木匠闻言,倒是叹息道:“你宋师父倒是颇为看得开,她选了何地?可有去过周围的庙宇,去请城中的巫看过风水?”
被自家阿父如此询问,金素都有些被问懵了,她呆愣地摇了摇头道:“并未去庙宇,也未去寻巫过来……不过阿父,选墓地还需要这么麻烦的吗?”
在现代时,她也是听说过墓地选址要请风水大师看过什么的,可两千年前的西汉就有了这一习俗吗?她原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流行简葬呢。
金木匠看自家女儿的神色就知道,她从未考虑过此事,这也怪他,他本就对鬼神之事不甚崇敬,后来女儿整日忙着家中食铺的生意,他就更不会让女儿浪费时间在巫祝之事上了。
可丧葬乃是人生大事,不可轻忽,就算是金木匠这样对鬼神之说观感一般的,也会在这些事情上小心应对。
他叹了口气道:“暂且先不提这些,素素你好生在灶房中忙碌吧,等到事情真的来临那日,阿父再替你们奔忙便是。”
这一晚,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金素做的晚饭颇为丰盛,一家四人也并未在用饭时,提什么让人扫兴的话题。
宋娘子的精神比起白天来还要好上不少,这一顿更是多用了半碗黍米饭,待用过夕食,金木匠就自去灶房中收拾碗箸,而留下他二人在屋中陪着宋娘子。
二人看顾着宋娘子,同饭后的她聊了几句后,宋娘子便沉沉睡去,而韩垣和金素则一直撑着不肯去睡;
许是因为今晚用饭时,宋娘子的精神之好,吓住了他们二人,他二人在宋娘子阖眼睡去后,还会时不时过去探看一番,看一看对方的鼻息是否还在……
而等到坊外打了五更鼓,到了寅时之时,金韩二人实在有人支撑不住,原本那不断跳动的油灯,时不时爆出的灯花还能让二人提起些许精神来;
可到了寅时,却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辰,宋娘子却突然轻咳出声,惊醒了有些迷蒙的他二人,韩垣听到自家阿母的咳嗽声后,连忙开口询问道:“阿母可是身子不太舒服?是嗓子痛吗?”
宋娘子笑着对韩垣摇了摇头道:“非也,阿垣无需担忧,阿母就是喉咙有些渴罢了,你去为阿母倒些水来,阿母喝一点润润嗓子……”
韩垣有心在此陪着阿母,不愿离去,可是阿母她现下想喝水,自己怎能拒绝?
就在他起身将要离开的时候,金素对他悄悄出声道:“师父她身子骨弱,不能喝冷水,灶房里有我烧开的热水,放在了陶壶里,眼下应该还温着,你去倒那里的水来。”
韩垣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同素素一样,渴了就喝热水,当下得了这吩咐,更是马不停蹄,就离开了屋子去往了灶房。
而韩垣离开了没多久,屋内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金素忙抬头去看,便看到了榻前案几上那快要燃尽的油灯,正在缓慢耗尽最后的些许灯油。
金素暗道:今晚是怎么了?自己和阿垣居然都忘了多给那油灯添些灯油来,眼下油灯将要燃尽……
自己若是不管的话,待会儿屋内只会一片漆黑,就算阿垣端着温水回来,也没办法喂给他阿母;
可若是自己现在就离开,去旁边的屋子拿灯油,若是师父她突然出了什么差错,自己赶不及可如何是好?
就在金素满心纠结的时候,那油灯的灯光越发黯淡起来,看着就像夏日夜间闪烁的细弱萤火,让整间屋子都看不分明起来……
这时候宋娘子却出声道:“素素,你去给这油灯添些灯油罢,眼瞧着它就要灭了,待会儿再想燃起,又是一桩麻烦事儿……”
金素听到了宋娘子的吩咐后,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喜,在她难以做出选择之时,来自宋娘子的这声吩咐,倒是让她轻松了许多。
可她心中依然有些顾虑:“师父,现在阿垣去灶房为您倒水还未归来,我也离您而去,若是这时您突然要急事要寻我二人,可如何是好?”
宋娘子却摇头道:“哪里就恰好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了?你快些去吧素素,待灯真的灭了,你们行事岂不是更麻烦些?”
金素一想,倒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她便迅速起身,去往一旁的小屋子,取灯油去了。
她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待她取完灯油回来,踏进宋娘子的屋子后,油灯马上就要燃尽,而等她就要添上灯油时,油灯却忽然灭了……
看到这油灯熄灭的刹那,金素心中猛然起了些不好的联想——人死如灯灭,她刚刚进来时,好像还能听到师父清浅的呼吸声,可是现在,那道呼吸声似乎消失了……
金素越想,心中越是觉得紧张,加之油灯熄灭后,屋内的光线实在不好,她差点就要失手打落案几上的油灯和自己手上攥着的半壶灯油。
待她燃起火折子,借着火折子的细弱光芒,将油灯添上了些许灯油后,便急急忙忙再度将油灯点燃,而等屋内再度出现灯光后,她小心地将灯油壶放好,去到了宋娘子的榻前。
越是走近,她的心越慌,先前的感觉竟是没有出错,师父的呼吸声似乎确实消失了……
“师父?师父?您快醒醒,我已经把油灯重新点亮了!您快过来看!”金素一边走近,一边出声呼唤。
可是榻上的宋娘子却并未给出丝毫回应,其脸上带笑,闭着双眼,看似沉浸在美梦之中。
待她将手伸在宋娘子的鼻翼之下,却真的已然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声了,金素顿时泪如雨下:“师父!您快醒醒啊!您怎么能突然弃我们而去?”
“哐当”一声闷响自门口传来,刚一走到门口,就听到素素的哭声,韩垣心中一片翻涌,脑海中如同被落雷轰击,心神恍惚之下,自是拿不住手中盛水的陶碗,其已然碎在了门口,却无人在意。
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踩过门口的那些碎陶片,也不管其是否会扎伤脚底。
等他奔向榻前,看到的便是素素伏榻而哭的画面,韩垣用颤抖的声音开口问她道:“素素,阿……阿母她……她……如何了?”
满心悲痛的韩垣,竟是连上前去确定一下自家阿母的呼吸都不敢。
金素听到韩垣的询问声后,转过身就伏在他怀中,落下泪来:“阿垣,师父她……她已经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