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江都雨2
红绳结，结缘生，生生段，段段生。
凌歌棠在翻看花艾送给他的礼物时，一段依旧鲜艳的红绳子留在盒子里，盒子里被人缠成的红绳子不知道被他放置了多久，他已经戴不了了。
这根红绳束缚住了凌歌棠和夏之悠的自由，他们被迫绑在一起。这根红绳带来的一系列的记忆，凌歌棠不愿意再次想起。他很清楚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人是无法改变过去的，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待花艾，弥补他之前的行为。
凌歌棠正在发呆之时，夜色中身穿白衣的夏之悠莲步轻移，悄然而至。她刚从皖南回来，眉间带着浓浓的倦色。凌歌棠起身，为夏之悠倒了一杯茶。
茶水还带着浓浓的茉莉花茶的香气，茶香甚是浓郁。
夏之悠没有接过茶，凌歌棠只能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夏之悠看着杯子里的茶水，茶水微澜。夏之悠抬起她那双狭长的凤眸道：“凌哥哥，这是我最后叫你一声凌哥哥。这趟回了皖南我已经思索了许久，我想正视我们之间的婚姻关系，我不想再这么蹉跎你的人生了。”
凌歌棠想是谁蹉跎了谁呢？他们之间无法算清楚谁对谁错。
凌歌棠让夏之悠坐在椅子上，他也同样落座在夏之悠的对面。他虽然知道自己和夏之悠的婚姻是圣上用红线缠起来的，也清楚若是夏之悠提出什么请求时，他也会听从，只不过他仍是有点奇怪夏之悠此时的到来，他不禁问道：“怡然这番话的意思是？”
夏之悠的话让凌歌棠顿时没有反应过来，夏之悠清楚凌歌棠似乎没理会自己的意思，于是她直截了当的说：“凌哥哥，我们和离吧。如果我继续呆在凌家，我的存在会牵扯到许多事情。”
和离？凌歌棠曾经想过若是夏之悠主动提出和离二字，他一定会放她自由。可是凌歌棠从来没有想过夏之悠会在这个时候提出。
夏之悠闭上了双眸，她的声线当中藏着痛苦，她道：“其实，凌哥哥，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到现在都很讨厌你，我也很讨厌你执意成婚，毁了我和赵大哥的人生。”夏之悠又慢慢睁开了双眼，因为她知道她必须得接受赵绰离开的结果。
人不能总是逃避现实，必须要直面现实。
凌歌棠听到夏之悠这番话心中起了愧疚，他直言告歉道：“是我懦弱。”
夏之悠点点头，她又低眸看向了桌面上茶杯里的水，她低头认着错，说：“不过，我这些日子里也反思过自己了。我是有错的，我也是任性自私的。拿着你的好，做着伤害你的事情。”
“我们彼此利益所驱，不得不。”凌歌棠为夏之悠开脱着。
“不是的，这其中是我的错。”夏之悠坚定的摇了摇头，她组织了一番语言后，开口道：“我想我们之间扯平吧，我也不想欠着你那么多了。”
看似夏之悠欠了凌歌棠很多，但实际上得利最多的人仍是凌歌棠。
“凌哥哥，是我欠你的，我要成为你的棋子。我悄悄查过了，凌哥哥要帮人挥刀斩王家七寸，但是凌哥哥一直在找机会。原因在于：一是没有人选，二是没有时机。”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我当你是自己的妹妹，你怎么能自甘堕落为棋子？”凌歌棠不禁正色的看向她，他语气中少有的责备让夏之悠不禁牵起了嘴角的笑容，夏之悠身上的冰似乎在此时已经融化了少许。
凌歌棠知道夏之悠要做交辞碟之人，她要做头把王家曾经做人牙子之事铺张开来。这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因为并不知道此举能不能扳倒根系盘数已久的世家大族：王家。
“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从来不在意名利，我也不在乎凌家嫡母的位置，我只在乎自己的亲人。”夏之悠想起自己的亲人，不禁眼神柔软了许多，声线更是温柔了许多，她道：“我在乎我娘，我在乎我姐姐，我在乎赵大哥。”
“我清楚的，怡然是个善良的姑娘。”凌歌棠回着话，他知道自己利用了夏之悠很多很多次。而这次，他估计又要利用夏之悠了。
“我不想我娘再沉沦于仇恨当中，我也不想让我娘继续恨着其他人。伤害她的人是她自己，也是我的爹爹。”夏之悠很是清楚自己爹爹的为人，她也知道自己的母亲逃不开夏仲瑜的身边，因为她的母亲爱她的父亲。
“感情之事谁人能说得清楚呢？”凌歌棠苦笑着，他确实无法知晓感情从何而来，又为何花艾在自己心里慢慢的割舍不下。
“被偏爱的总是肆无忌惮。我一直龟缩在这个壳子当中，占着你的便宜，又希望自己自立自强。可是哪里那么多好处，让我自己来占。这些好处原本是花艾的。”夏之悠能看出来花艾在凌家生活的压抑，能感受到她在江都凌家中的憋屈，夏之悠的自以为的好心伤害了花艾，也折断了本该翱翔于天地的飞鸟的生活。她的举动把花艾关在了华丽的笼中，让花艾每日仰望着逃不出去的天空。
凌歌棠诚恳的道歉道：“是我的错。伤害了你又伤害了师姐。”凌歌棠知道他为了凌家伤害了不少人。
“她被你害得比较惨，当然，其中也有我的错，我也放任了秀兰伤害花娘子的事情发生。”夏之悠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乖乖地认错。
他们之间又陷入了一阵沉默，似乎都在回想着彼此的话。
“言归正传，我想为我的家做些什么，想为我阿姐做些什么，我也想为凌哥哥做些什么。”或许，现在的夏之悠已经把凌歌棠当成了自己的哥哥，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夏之悠想把他护在身后，不想让其他人来伤害他。此举并不是因为出于男女之爱，而是亲情。
“我选择和离一方面是我不想再占凌哥哥便宜，另一方面想要撇清凌家和夏家的关系，我怕我此番大胆妄为会伤害凌哥哥和凌家。”
“怡然若是留在凌家，玉衡会保证怡然吃喝不愁。那些本来就不是你应该承担的事情，我也是在伤害你。”凌歌棠再次劝道。
“凌哥哥，我在意物质也在意情感，但是我不需要你给我的物质和情感，我心中有着赵大哥的爱和情，我不能背弃我一直的坚定。我读过你的文章，你要改变世道，我可以成为你的刀。”夏之悠一直是一个刚性的女子，说夏之悠是坚冰，不如说她是利刃。夏之悠狭长的凤眸中的光极其坚定，她从夏之倾那里知道很多道理，她道：“我虽然长在深闺，但是我姐姐会告诉我道理，告诉我世间万物之美，圣上需要一个由头打消王谢之家的利益纠葛，只差一个导火索了。”
“可以等的。”凌歌棠劝道，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成功的几率有几分，他不能让夏之悠去冒险。
“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引子，凌哥哥你应当清楚的。”夏之悠认真地看着凌歌棠，她那狭长的凤眸里满是坚定，如同下凡的神女一般舍身就义，她道：“许多事情人牙子而起，也需要因人牙子而灭。桓天镜被斩首时，时机已到了。”
夏之悠话音刚落，他们之间就陷入久久的沉默。凌歌棠想要回话，可是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说什么都像是在卖乖。最后还是夏之悠开启了话题，夏之悠眼尖瞧见了凌歌棠翻出来的结缘绳，她记得她早就把这个绳子扔了，只是没想到凌歌棠的这根绳子还留在身边。
“再此之前，凌哥哥，把你的结缘红绳给我吧。”夏之悠如此说着，凌歌棠为她寻来他刚翻出来的结缘绳。
夏之悠点起火烧掉了红绳子，点点火星燃烬了红绳子，只剩了灰烬，她道：“红绳结，结缘生，生生段，段段生。我们之间的姻缘尽了。”
他们之间孽缘随着灰烬的燃烬而慢慢消失，无爱的束缚因外力而燃烧，终会消失不见。
凌歌棠对着夏之悠一拜，他双手作揖，低下了头。这一拜结束了二人之间本不该有的婚姻关系，斩断了二人之间的束缚，切断了二人压抑的生活。“玉衡无以告别，只能作礼，此后万望珍重。”
珍重，道阻且长，前路艰辛。为夏之悠留下赵绰的命，已经是他能做的小小的事情了。除此之外，凌歌棠就会为夏之悠为抗族长之命，写下放妻书。
凌歌棠不顾凌家族长的反对仍然写了放妻书，言之恳切，让夏之悠看过之后也不免心生感慨。他们这对被强行束缚在一起的夫妻，随着夏之悠放妻书的收到，二人的关系走到了尽头。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云鬓钗步摇，黛画娥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夏之悠离开之前仅仅带走了花艾送给她的凌梅傲雪的步摇，她孤孤单单地来，孤孤单单地去。夏之悠没有回到夏家，她住在了一间普通的宅院中，日子虽苦，但仍是能过。李翠兰来找了夏之悠许多次，都被夏之悠拒之门外。
这日，夏之悠听到一阵敲门声，她打开了门之后，发现是最宠爱自己的堂哥夏禹韶，不禁眼中带着惊喜问着：“哥哥，你怎么来了？”夏之悠把夏禹韶迎了进来，又为他倒了一杯白水。
“我想问你好不好？我就是来看看你。”夏禹韶双手握住杯子，他就算是喝一杯无味又凉的白水，由于是夏之悠倒的，他心里也开心得紧。
夏之悠似乎并不知道夏禹韶身上发生了什么，李翠兰把夏禹韶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半点儿也没有让夏之悠知道，她疑惑地想夏禹韶怎么一个人，她不禁问道：“哥哥，你夫人呢？”
夏禹韶回避着夏之悠的话题，他忙提起另外一个堂妹夏之倾，道：“舒也和曲木去了波斯，我想我也会去吧。”夏禹韶已经收起来了之前的纨绔气质，整个人成熟了不少。
夏之悠听明白夏禹韶口中的隐藏之意，她直接了当地问道：“哥哥是来告别的。”
被戳穿了的夏禹韶，他并没有什么尴尬，他从包裹里掏出一沓子的银票，说：“我就是麻烦然然，帮忙把我钱交给塞外十五城落梅庵的姑娘们，不要告诉她是我给她们的钱，我的人太脏，我怕侮辱了她们。不仅是她们，还有其他姑娘，我伤害的人太多了。”
夏之悠接过银票，把这些银票锁进了钱匣子中，她叮嘱着：“哥哥，那你要好好的。”夏之悠回到夏禹韶身边，又重新落座。
“我不能，因为我要赎罪，害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做一些我力所能及之事。”
“是我娘害了你。”夏之悠不禁为自己的娘亲道歉，道歉之前李翠兰的行为。
“人的一路都是自己走的，总是去抱怨别人对自己的伤害。好像是没有那么聪明。”夏禹韶憨厚地笑了笑，说：“我犯了很多错，很多很多。多到数不清。我可怜的妹妹。你也莫有多想啊。人犯了错就是要改的，否则人就是畜生。不懂改变的畜生。我在旌州碰到了一个男人，其实他说了几句话，说到我心坎儿了。前半辈子顺风顺水惯了，后半辈子也要为前半辈子的顺利付出些代价。否则呀，这个人能不能成长。人贵在自知之明，我想我这么笨应该有点自知之明了。”
夏禹韶光顾着说他自己的事情，他琢磨着夏之悠眼神中华的落寞，不禁想逗逗她开心，他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一趟我还要告诉你个消息。你的赵大哥还活着，他只是伤的有点严重。”
“他活着？”夏之悠脸上的欣喜按耐不住，她站起身，望向了外面。
“是的，他现在就在鄯州正在养着身体，听说那里有一位名医，会治病救人的法子，法子听说还挺古怪的。为什么我知道了？是因为我这段时间都在那里做生意。我无意中发现了赵绰，他说他还要来看你。但是以他现在的身子。走到江都半条命都要没了。”夏禹韶在说到法子古怪的时候，他又说了几句话补充，让夏之悠别冲动。
“那我现在就去找他。”夏之悠眼中有了光，她暗淡的生命似乎在此时已经点亮了起来，她迫不及待就想要见到自己的赵大哥。
“我的傻妹妹，怎么去找他？你身子骨那么弱又被夏二伯打了一顿，不如早点写封信给他。”夏禹韶劝着夏之悠，给兴奋的她出着主意。
夏之悠点点头，她回着：“好，我先办完自己的事情，再去寻他。”
“莫要做傻事。”夏禹韶叮嘱着。
“像哥哥说的，人做了错事就要改正，否则就是衣冠禽兽。怡然也做了不少错事，也要改正。我只是给我自己赎一赎罪。”夏之悠的脾气倔，夏禹韶知道劝不了她，他只能点点头，随着夏之悠去了。
令花艾惊喜的是她刚回到凌家不久，有人便给花艾带来一封信。写信之人正是来自塞外十五城的秦苏苏与容心雨夫妇，他们要从塞外十五城出发来找花艾。
过了一段日子，这对夫妇连同秦钟便来到了江都，花艾与他们聊了许久，又带着他们去逛了整座江都城。但，花艾觉得秦苏苏此番来江都似乎是有事要做。
又过了一天，花艾没想到她从玲珑书局回来时准备去一趟东市为花笑笑采备些米花糖时，正巧碰到了菜市口斩首。她本想离开的，但是她发现有位眼熟的女子昏倒被徐知州扶住，护在怀里。
就在此时，身穿最素的白衣的夏之悠，从拥挤的人群挤到了徐行云的身边，扑通一声给徐行云跪了下去。徐行云把昏倒的女子交代给一旁的人，他转身想要扶起夏之悠，可是夏之悠长跪不起。
“徐知州，这是众多女子的辞碟，她们都是被人牙子所拐，她们求一个公道。”夏之悠跪在菜市口，她单薄的身子递交给徐行云无数份的辞碟。厚厚一沓的辞碟，里面装着多少女子的人生呢？这次连同了落梅庵的姑娘，以及风雨楼的邓竹芯和众多女子联名上告官府，要求严惩人牙子。
“我要告江都的王家。”落梅庵的姑娘和她的阿妹率先走来，众人对头戴尼姑帽两位姑娘的出现交头接耳，她们率直地跪在了夏之悠的身后。
“我要告塞外十五城的王家。”秦苏苏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她跪在了夏之悠的身后，她的美貌似乎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乌发如瀑，眉眼中传情。
“我也要告南尹州王家。”花艾熟悉的夙梦也从人群中走来，这个西南姑娘头戴苗银，她走到夏之悠的身后，利落地跪在地上。
“我也要告滁州的王家。”
被人鼓动起来的女子们鼓足勇气，纷纷走到跪着的女子身后，先是犹豫后是坚定地跪在地上。
“公主！”公主的婢女惊讶地看着龙羌走到人群当中，不禁唤出声，忙跟了上去。
龙羌来到了夏之悠的身边，当着围观百姓的面跪了下来，龙羌头顶巨大高髻，穿着宽袍大袖，她声音铿锵有力，后背挺直，她直言说：“我也要告，我要告圣上纵士族豪绅欺压女子，我要求一个公道，也要求一个机会提升女子的地位。”
龙羌的发声似乎让徐行云终有动作，徐行云叫来捕头，在捕头耳边耳语了几句，捕头听罢后快步离开。徐行云言辞恳切地说：“众人的辞碟，本官已然接到，也会好好处理接下来的案件。本官以头上这顶乌纱帽作保，定会还诸位一个公道。”
花艾听罢不禁望向那个跪着的夏之悠。夏之悠仍跪在地上，面容如神女一般，似乎不为所动。
过了大约两个刻钟过去，身穿红衣官服的龙霄云驾马而来，他翻身下马。章洁护在龙霄云的身边，她为龙霄云递上圣上的圣旨。
龙霄云接过圣旨，他环视了一圈，打开了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徐行云等人掀起衣服下摆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百姓听罢，纷纷下跪。花艾正要下跪之时，她熟悉的人出现在她身边，是凌歌棠。她朝着凌歌棠伸手，他们牵住彼此的手，二人随着周围的人跪了下来。
百姓皆跪，菜市口安静得没人出声，众生都在等待一个结局。
花艾不清楚这个结局是好还是坏，但是她希望是一个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