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江都雨3
花艾每个月的月末会随他去查看绣坊、染布场、炼油所,平日里花艾就去玲珑书局校对书稿,日子也算是过得充实。染布坊中午时分,正是没人的时候,她会踮起双脚抱住凌歌棠的脖子,仅仅是拥抱也让花艾回忆到曾经十五岁与凌歌棠相处时的感觉。
层层的染布挡住了其他人的目光,花艾和凌歌棠就在这片布海中相拥。花艾清楚她随着一次次的相处中,她又重新感受到了曾经二人关系平等时的感觉。花艾怀念曾经和凌歌棠在一起的记忆,也想摆正她和他的关系,她已经决定做些事情进行改善。
花艾这番行为并不是有感而发,而是沉思了许久,她思考了自己这番的行为和结果。但是作出决定的这个动机,确实是受到夏之悠的感染。
花艾曾经确实把夏之悠当成过深闺女子,但是她没有想过夏之悠会率众女子菜市口告状,惹得许多人围观。
花艾想夏之悠或许真的是一位面冷心热的姑娘吧,夏之悠做到了自己不敢做的事情。
今日,花艾在玲珑书局待到了许久,见书局的几人算计着时间正离开,花艾也收拾着东西,把毛笔归置到原处,出了门准备去寻凌歌棠。花艾知道凌家这几个生意地都在一起,玲珑书局离着玲珑衣铺的店并不远。但是染布厂却在江都的湖旁,离着玲珑书局有着些距离。
冬日的江都别有一番风情,虽然算不得春日的江南烟雨,但是水气依然氤氲,空气中也算是湿润。
花艾提起精神,她像往常一样在江都街上散着步,冬日的夕阳比夏季的时候要更短些,却也更美些。她的身影随着阳光逐渐拉长,她的思绪却飘的更远。因为花艾清楚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她想凌歌棠会支持她的。
花艾很少来玲珑衣铺独自来寻凌歌棠,她敲门后就进了凌歌棠的房间,凌歌棠正处理着如山的文书,他腰背挺直,身上仍是穿着暗纹白衫。“师弟我来了,来瞧瞧你。”
“师姐来了,坐。”凌歌棠同花艾打了个招呼,他见花艾来了,表情既有惊讶又有欣慰。花艾不打扰凌歌棠,凌歌棠也没和花艾客套,他继续看着账房先生总结的商单数和内容。
花艾清楚凌歌棠处事格外认真,他的字有棱有角,格外标准。凌歌棠曾经对花艾讲过,那些文书也是少了许多,他自从接手了玲珑衣铺的生意后,砍掉了许多不必要的程序,但是文书仍是很多。
花艾直勾勾地瞧着凌歌棠,她故意抬起头,把脸凑向他。花艾突然的注视却让凌歌棠耳朵羞红,继续低头看着桌上的文字。花艾回味着凌歌棠那副少见的害羞样子,他不是那种长相棱角分明的硬朗公子,相反的凌歌棠的脸颊带着江南的软糯。看他的样子绝对不会觉得他是个游手好闲的长相女气的纨绔子弟。
花艾心想凌歌棠的身上真的背负了很多,有些事情他瞒着自己,或者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而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因为过度的无法解决的事情担负在花艾自己身上,会给花艾带来很多的压力,会给花艾徒增烦恼。
花艾她起身给凌歌棠倒了一杯茶,茶壶中的水已经温了。接过花艾手中的茶,凌歌棠一饮而尽,花艾自然地接过杯子又给他倒了一杯放在茶盘里。
花艾给她自己又倒了一杯菊花茶,索性坐到了八仙桌那里远远地瞧着他。他们之间已经相伴了许多年,从年少幼稚到如今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年纪。花艾是珍惜二人在一起的时光,也怀念着从前的感情。
她只是想再看看凌歌棠,把凌歌棠的样子记清楚,在脑海中写明白。莫要随意忘却一切,要把别人的好记在心里,不能做一个吃锅望盆的人。
凌歌棠又翻看起账本,他身穿白衣丝绸锦衣上面绣着暗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贵。他戴着的玉冠上面的翡翠簪子衬得他肌肤更加白皙无暇。他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几分疏离。
花艾想她不能再耽误凌歌棠做事情了,她要找一些事情让自己的生活忙碌起来。她原本小时候不喜欢看书,只觉得抽象的文字让她脑袋疼得很,如今她也没爱上看书,她只喜欢看话本。花艾起身在书房里随意地找着。
匈奴语实录,这本书上面记载着匈奴语和汉语的翻译。
花艾看向正在看书的凌歌棠,想着难不成他想把生意做到匈奴?花艾翻了几页读起来颇难本想放弃,但是心想着看看也无妨的念头就继续看下去了。
对花艾来说,匈奴这蝌蚪一样的文字,花艾看一会儿便觉得头疼。
凌歌棠见她开始看《匈奴语实录》头脑生疼的样子,凌歌棠起身为她拿来炭笔和宣纸。花艾笑了笑接过来,又抬头笑着问了他几句话说:“你怎得想去匈奴做生意了?波斯生意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如今波斯的生意由凌安合打理,凌安合和张玉离开江都,已经动身去了波斯。在凌安合的处理下,波斯的生意倒是不错,进了不少账。而张玉已经把染布坊的生意交代给了凌家一个值得放心的人,她学了波斯语,做起了凌安合的翻译。
“没人会嫌钱少。”凌歌棠笑了笑后,又回去了。花艾看着凌歌棠的背影,她知道凌歌棠这番话说的是对的。谁人会嫌弃钱少呢?只要钱是正道而来就行。
花艾看的匈奴语看得昏昏欲睡,她索性拿起一本书架上话本继续看下去,不知看了多久,她的光线被人遮住。花艾抬头看他,那个男子已经起身拿起一件披风,似乎要离开玲珑衣铺了。
“师弟,要回凌府了吗?”花艾接过凌歌棠披在她身上的披风,她打了个哈欠,困倦地说。外面冬漫漫,夜长长,他们该回家了。
“嗯,时候已经不晚,早些休息。”凌歌棠和花艾起身离开玲珑衣铺又关上了凌歌棠房间的门。
他们肩并肩走出玲珑衣铺,此时星月印于夜幕。江都倦了,城中人家已经点起烛光。
城中温馨又充满烟火气,花艾也被这种环境所感染,她直抒胸臆地说:“师弟,其实我不想离开你。”花艾这番话出自真心,她真的不想再离开凌歌棠了,但是为了二人之间长久的在一起,她需要先和凌歌棠沟通一下。
凌歌棠闭上眼睛,他心里五味杂陈,因为花艾这番话从来没有讲过。凌歌棠缓缓睁开眼睛,眼中藏着笑意。“哼。”凌歌棠孩子气地回着花艾。
“你哼什么?我说错了吗?”花艾瞪他一眼,语气倒像有几分娇嗔,她用手掐了凌歌棠腰上的肉,娇蛮地对他。
凌歌棠抓住花艾的手,揉搓着花艾的指尖问着:“为什么?”即使他有猜到原因,但是仍然希望花艾自己说出来,他不想再去猜花艾的想法。
他恐惧花艾的不告而别。凌歌棠已经作出改变,他希望花艾能察觉到、注意到,花艾便可不再离开了。
“我之前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是得过且过,做事情从来没有考虑过后果,所以往往落下的结局都很惨。不过我自己想作出改变,我想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人生和未来。”花艾的眼神似乎因为灯光而变得明亮,她的眼里似乎有星辰,诉说着她的想法。
“我们都变了,但是很正常,没人是不会改变的。我想真正让我自己改变的仍是我自己,只有自己变才能真的改变。在塞外十五城中,我遇到了很多人,碰到了很多事,那些经历让我自己感到遗憾又珍贵,但是却让我自己改变了许多。”
自从进入凌家后,花艾变得胆小怯懦,变得甘于现状,变得祈求他人。那不是真正的花艾,那是畏惧权力责罚的自己。
花艾想着她进入凌家后,整个人变了样子,变得乖顺,变得越来越不像她自己。她回忆着在凌家的生活,坦率地发表她自己的想法,说:“我讨厌凌府的生活,你带我离开那里,我能接触不同的人和事情,我心里很满足也很欣慰。”
封闭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人难免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原因也许是闲的,也许是为自己被关起来的行为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理由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说服自己,那对于自己来说就是真的了。
视野于开阔之地,人就不会胡思乱想,也会开阔眼界,不钻营于短暂的利益纠缠,也不会对别人的伤害斤斤计较。
读史以明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自己来说总是有益的。
花艾又想起凌家工坊的那些人,心里也没有后悔做出离开凌家内宅的决定,她继续陈述着她自己的想法,道:“凌家染布坊那些人,他们对待工作的态度告诉我自己,如果继续在宅子里生活我就是个金丝雀。每日等着投喂,仰仗着男人的恩宠,苟且偷生。”
金丝雀如是禁锢住的宠物,每日等待着人来喂食。江湖燕见惯风雨,终究不能适应笼中生活。花艾思考了许多天,她继续说着:“我不想变成金丝雀,也不想成为没有思想整日欢乐的女子,我想站在你的身边,一起共游山川万里,一起渡过条条大河,共荣辱,同风雨。”
花艾她的眸子如星,杏眸闪亮如星辰点亮了她自己已经沉寂下来的灵魂,她虽然本性胆小,但是她装了多年的大方和直接让她自己在此时鼓足勇气,问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师弟。”
“愿意。”凌歌棠搂住她,他的身体清瘦,但是他的力气很大,这股子劲好像在告诉花艾他的愿意。花艾抬头看他,那双杏核一般的大眼睛眼神坚定。“二十多年的日子里,对于师姐,玉衡除感谢外还有愧疚。”花艾的偷跑给了凌歌棠当头棒喝,他自以为是的深情的执念行为,感动了的只有他自己。
执念不是爱,而是一种不甘心。
“但是,我想我们之间不能以这种不平等的关系继续下去了。”花艾慢慢推开凌歌棠的怀抱,她低头牵住凌歌棠的手,她抚摸着凌歌棠的手背,一下又一下用指腹揉搓着。
凌歌棠低头看向二人牵着的双手,他坦然露出释怀的表情,花艾终究是善良的,她先提出离开也让凌歌棠的愧疚情绪消散一些。凌歌棠耽误了花艾许多年,甚至在纳了花艾后,待她也没有那般好,他哽咽地回着:“我会把师姐的契还给师姐。”凌歌棠温柔的黑色的眸子里蓄了泪水,他的黑色的眸子升起来江南的雾气。
“谢谢,我想通了自然就来再见你,会很快的。”花艾伸出手温暖着凌歌棠的手,她率先踏出了回家的一步,他们肩并肩地行在夜色中,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花艾与凌歌棠路过花园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周芸。周芸本和孙子孙女们闲逛着,见了花艾,那步子就不清楚往哪里踏。最后周芸硬生生地转了个身,看着花园里的小池,就是没给花艾一点正脸。
“娘!”花笑笑如同奔驰的小马驹,挣脱了花开心的手,一口气奔到花艾身边,花开心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花艾弯腰抱起花笑笑,凌歌棠在花艾身边对着花笑笑笑了笑,“爹。”花笑笑对着凌歌棠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又看向了走近花艾的孪生哥哥,娇俏地说:“哥哥。”
花艾和花笑笑聊着天,凌歌棠就和花艾知会了一声就往周芸的方向走去。花艾看向凌歌棠的方向,他似乎同周芸谈了许久,那对母子背对着花艾望着园林景。
终于花笑笑倦了,那双和花艾一般的大眼睛打架,乏得很。花艾心想着花笑笑得去睡了,便打算护着花笑笑牵着花开心回房间。花艾送花笑笑回去的时候,周芸已经和凌歌棠聊完,二人迎了个对面,花艾对着周芸喊了一声:“娘。”花艾没念着周芸回应她的问候,想着当个彼此之间的陌生人也无妨。
“嗯。”周芸虽然没有笑,但礼貌地回了花艾一句,她朝着花艾点点头,离开了雨廊。周芸的改变让花艾有一些意外,可是这小小的意外倒是让花艾心里很是开心,因为周芸的态度转变就意味着花艾在凌家的生活能够好过一些。
晚上,凌歌棠找出花艾的契,他递给了花艾这张契,上面有花艾亲笔画的押。凌歌棠眼中虽然带着不舍,却又坦然地回着:“师姐从此再也不是凌家的所有物,以后不论是做江湖燕还是云中雀,我都不会再拦你。”
契上有花艾的名字,也有花艾亲自印的手印。她自己选择的路终究错了,她的莽撞头也不回的向前跑终于被规矩伤了明明白白。
花艾收下契装入了袖口,她松了一口气,抬眼瞧着凌歌棠。她面前那个眉眼温柔的男子也带着和自己一样不舍的表情,花艾坦荡地看着凌歌棠,她语气干脆又利落着:“师弟,给我一些时间,我再想一想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考虑一下我自己的未来,我想先去做做侠义榜探究我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想与你并肩前行,所以我不需要你护着我。”花艾所言是真心话,她想出门冷静一番再去思索二人之间的感情。花艾在江都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是也不算太短。人不可能不被环境影响,花艾也受江都的人文和环境影响,变了许多。
花艾思索了许多天,她想这个离开的结果是自己意料之内也是情理之中。
一早起,凌歌棠发现枕边躺着的女人离开了,她的枕头上花艾留了张字条。或许是过了九十九天,凌歌棠独枕而眠许久,这天虽然是凌歌棠的人休沐日,但他还是准备出门了,他推开窗发现江都雨打梧桐叶,风吹铃动,江都降雨了,又是一年春风至。
雨廊听雨声,枝叶嗅春迎。
凌歌棠刚坐偃甲车出门时,雨已经停了。一位身穿绯色樱桃裙的女子腰间别着一把剑,她等着凌歌棠出来。阿奴停下车,凌歌棠从车上下来,花艾眉眼弯弯,要约着:“师弟,好久不见,一起回从容派看看师父吗?你的答案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可以还是不可以这两个选择,花艾交到了凌歌棠的手上,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朝着马厩的方向迈出了一步,他回头看向那个眉眼弯弯的师姐。
“骑马回吧,五色追风马还有白云驹正在马厩里养着。”凌歌棠嘴角带笑,阿奴驾偃甲车离开。二人便去了饲养马的马厩,此时一阵骤雨袭来,凌歌棠看着花艾正抚摸着马鬃问道:“骤雨已至,师姐可要等等。”
雨打湿了梧桐树,烟雨蒙蒙的江都也因雨温软了许多。雨廊听雨声,亭中闻鸟鸣、叶雨。
花艾停手,她掏出背在包裹里的伞,递给了凌歌棠一把,她检查着身上的准备,抬起脸俏皮地回着:“我带了两把伞。”凌歌棠笑了笑,那双黑色的眸子带着笑意看着手上的油纸伞,他伸手撑开了油纸伞,但他没有为花艾撑伞,他仅仅是耐心地等待着花艾开伞。
花艾撑起来了手上的一把油纸伞,急雨歇,雨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他们肩并肩牵着马儿离开马厩。
“驾。”花艾身穿绯色樱桃裙,她骑在五色追风马上,如绽放的芍药灵一般,她熟练地踢着马儿的小腹,拽着马绳,与身边的骑着白云驹的身穿暗纹白衣的俊秀男子缓缓地骑着。两匹马儿轻轻地甩着马尾,蹄子在官道上行着。
只道微风不动天如醉,润物无声春有功,他们从吴语地缓缓归,一路望云气蓬莱,归路时蹄踏明月。
“师弟到了,我们回家了。”花艾翻身下马,她抬头望着熟悉的从容派的山门口时,主动牵起凌歌棠的手,一同慢慢地往山上走。
马蹄声清脆,而他们的师父赵东来在上山的道上等着花艾和凌歌棠回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