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真容
吕晏和娄越刚结束了早饭,魏叔便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侯爷,出事了!”
少见他这般慌里慌张的模样,吕晏不由怔了怔。
“怎么了?”
“方才有人来报,说是圣上召您即刻进宫!”末了又补充了一句,“……秘密进宫。”
这话大家都明了,便是不能以吕晏的身份去……而是要以鬼侍的身份入宫。
娄越在旁边坐着,听闻心里一紧,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他望向吕晏,只见他冷下脸来,眼里的寒意能结冰。
他们心知肚明,这个节骨眼儿上圣上召人进宫……一定是有超出他们意料的事发生。
而这件事的主角,毫无疑问只可能是——
李郁安。
艳阳高照,晴空之下是那绵延不绝的朱红宫墙,金琉璃瓦也愈发熠熠生辉。满目皆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仿若误入九重天上琼楼金阙。
内侍领着一戴鬼面之人进了太极殿。
腿刚迈进去,便扯长了尖嗓:
“巫将军到——”
高高在上的圣人,黑金龙袍加身,冕旒之后看不清他的面容,也不知此时是怎样一副神情。
倒是殿内的其余几个人——分别是丞相贺巡,御史方林之,明鉴台胡澈,大将军裴元良。个个像是见了鬼,不由惊呼出声。
“巫……巫将军……”
“巫戈?真的是巫戈?!”
“这怎么可能?!”
巫戈……明明就已经死了!
明鉴台的胡澈大人,听到内侍通报那是第一个转过身的。他佝偻着腰,双手颤抖,向下耷拉着的嘴角也因震惊过度而颤动不停,一双浑浊的眼死死盯着面前的鬼侍,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那鬼侍目不斜视地路过众人,径直走向前,然后屈膝,半跪了下来。
拱手行礼。
“臣巫戈,参见陛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鬼侍人均受过特殊训练,为了隐藏真实的身份,除了戴鬼面掩真容,连声音也是能变换的。
虽然这声音听起来是和巫戈的声音一模一样,但是……
没有人敢相信这是真的巫戈。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圣上尚未开口,紧接着一旁却先冒出了几声怪异的笑。御史方林之闻声望去,看到胡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半跪着的鬼侍,眼神阴冷。
这让他想到了丛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
他心里一惊,问道:“胡大人,您这是笑什么?”
众人的目光瞬时移到了胡澈的身上。
胡澈扯了扯嘴唇上方的几缕胡子,冷哼一声,走上前与鬼侍站在一起。他对着圣上拱手行礼,恭恭敬敬道:“陛下,此人胆大妄为,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扮作他人,其心可诛!”
众人闻之又倒吸一口凉气。
倒是那方林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语气疑惑道:“胡大人这话的意思是巫将军不是原来那个巫将军了?”
胡澈没理他,仰着头继续:“此人乃冒牌货,虽然身形,声音以及一举一动都与巫将军别无二致,但他,绝不可能是巫将军。”
方林之又问:“为何啊?”
胡澈转过头,与他对视。
“因为,巫戈已经死了,是我亲眼看到的。”
鹿苍林。
那一日,胡澈也没想到会在那人迹罕至的林子里与巫戈打了个照面。巫戈要救那北匈小孩儿,他本就心存疑惑,所以转身准备离开时,使了个眼色让手下的人藏于暗处盯一盯,看巫戈救那北匈人意欲何为。
谁知这一盯,竟在那林中看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李太尉的小女儿,李郁安。
“我手下的人眼睁睁看着李郁安刺了巫戈一剑。”胡澈回忆道,“那一剑不偏不倚,正正是一剑穿心,巫戈当场死亡。待我手下的人禀报于我,我再返回那林子时,只看到巫戈的尸体,而李郁安已经离开。她因杀了人慌张不已,匆忙逃走,甚至连那把杀人的剑还扔在原地。”
他仰起头,神情竟是分外诚恳:“陛下,因巫将军之死不宜外传,此事之前臣是一字一句地只向您禀报过,不曾有半句虚言。”
“而且,就算是您不相信臣……但物证人证俱全,这就是明摆着的事实啊。”
“巫戈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殿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听闻这话,各人面色有异。
丞相贺巡自是十分冷静,毕竟他在文武百官的面前质问过李太尉,显然是已经知晓此事,对此事涉及之人也是了如指掌,若此时再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未免太显做作。
而御史方林之和大将军裴元良均是震惊不已,他们只在朝堂之上眼见过丞相上演的那一出闹剧,当时也是半信半疑,谁能信那大名鼎鼎的鬼侍会真的被一小女子所杀?
可如今胡澈在圣上面前言之凿凿,又提及之前自己已向圣上禀报过此事?
那也就是说,圣上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圣上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从未在众人面前提起……这一招按兵不动到底是为何?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却都默不作声。
这种时候,大家都无一例外地看向了当事人。半跪着的巫戈头低了低,朗声道:“陛下,臣不知胡大人在说什么。”
胡澈的眼睛猛地睁大。
“臣从未去过什么鹿苍林。”
胡澈气急败坏:“你……你当然没去过,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巫戈!”
大将军裴元良本是来向圣上禀报与北匈的战事,不料赶了个巧儿,看了这一出好戏。
不过,不愧是常年征战的人,心思比别人都要敏感许多。听了这么多,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您是怎么确定那人便是巫将军呢?”
气氛瞬间凝滞。宫殿里静得出奇,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真切。
裴元良继续自顾自说道:“众所周知,鬼侍皆戴鬼面,从不以真容示人。胡大人,您是怎么确定,那死的人就是巫戈呢?”
所有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胡澈的回答。这确实是一个关键的问题,仔细想想,从头到尾,胡澈的描述都没有任何漏洞,事情的起因、发展以及最终结局,都像是整整齐齐串在一条线上的珠子,按部就班,合理且有序。
但是唯一的一点,人人都忽视了。
他说,这死的人是巫戈。
可巫戈是鬼侍的领军,只要出现必戴鬼面,这鬼面看过去都是一样的,谁能通过鬼面辨人?而且,人们通常见到巫戈,是他与众鬼侍一起,凭着其他鬼侍的态度,便能分辨出他是巫戈。听声音,看外形这种,姑且也算作一种方法,但是差错率极高,若非对其十分熟悉,也是断不能仅凭此就确认他的身份。
普天之下,大抵也只有圣上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巫戈。
可是这明鉴台与鬼侍向来不和,明鉴台的胡大人竟如此了解自己的对头吗?他到底是为何一眼就能看出那人便是巫戈的呢?
胡澈知道无法继续置若罔闻下去了,他可以无视周围的人,但他能感受到头顶上方凛若冰霜的目光。
他明白——
有些事,他必须得说出来。
“胡某本来发过誓,要将此事带进土里的。可如今为证明我所言非虚,为了圣上与各位不受别有用心之人的蒙骗,胡某便不得不说了……”
胡澈直起了身子,缓缓道:“实不相瞒,胡某确实见过巫将军鬼面之下的真容。”
众人惊呼:“怎么可能?!”
方林之质疑道:“鬼侍是圣上培养的特殊侍卫,除了圣上,其他人绝不可能有机会见到他们的真容。更别说,明鉴台与鬼侍向来不能和平共处,你又哪儿来的机会见过巫戈真容呢?”
裴元良也附和了一声:“是啊,胡大人这话说出来,我们就更不信了。”
胡澈冷哼了一声。
你们信不信有什么重要的,他从来不在乎。
他抬起头,看向那至高无上的天子。
“陛下应知道,臣没有说假话。”
“因为,正是陛下您……给了臣这个机会。”
当年,新帝即位决定重启明鉴台,将最初的鉴令主胡澈从那偏僻小州接了回来。
胡澈那几年过得十分窘迫,明鉴台就像一个时代的弃子,被人遗忘在了积满灰尘的角落。
他当然愤懑不平。
明明元祖皇帝开国之初,朝廷体系尚未健全之时,全靠明鉴台忠心护主,替天子铲除异己,稳定大局。这般劳苦功高不得众人感恩倒也罢了,待机构设立起来了,规则逐渐完善了,大蜀真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起来了……他们明鉴台,有着不世之功的明鉴台,却被一道诏令——
彻底废除了。
他那时心高气傲,十分不服,一连几道奏折递上去,恳请圣上收回成命。结果,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惹怒了圣上,直接被剥官削职,既而将他赶回了老家。
他心中有怨啊。
这么多年,他虽然看似远离肃京,却也未能真正地从肃京离开。他放不下朝中的事,放不下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明鉴台,放不下曾经的君臣之情……
他也在酒馆茶肆里听到了许多朝中的事,知道了元祖皇帝晚年信奉西域邪术,知道了他成立了一支什么“鬼侍”,知道了他于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离开了人世……
元祖皇帝驾崩后,肃京城内停市七日,百姓为其哀悼恸哭。胡澈记得,他那时也在家着丧服,披麻衣,对着肃京的方向足足跪了三天三夜。邻居路过他家时,还有心劝他,说是这里地方偏,不比肃京,没人看得见,所以不必如此难过伤了自己的身心。
他笑了笑,却没有站起身来。鬓边的发,已然花白。
听闻,即位的是太子高尧,尊“蜀昭帝”。
那时,他也没有想到,元祖皇帝丧期一过,他竟等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蜀昭帝。
蜀昭帝亲自来见他,对他说——
要重启明鉴台。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是您给了臣这个机会,让明鉴台得以重见天日。”
胡澈一点一点回忆着过去,他的眼睛还是那般浑浊,总像是蒙着一层雾。可他觉得,自己看得很清楚。
当年回朝,势必引起轩然大波。其他的纷争都不足挂齿,却只有一个人,令他当年也耿耿于怀。
那时人们都说,天子有了鬼侍,为何还要重设明鉴台。
他也是第一次在那太极殿外见到了鬼侍领军——巫戈。
传闻中的嗜血恶徒,狠绝无情的鬼侍巫戈,一身银甲,头戴鬼面,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
不仅是无视他,巫戈从不与任何人交谈,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除了圣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命令巫戈,指使巫戈。
可巫戈,却有资格——
杀任何人。
某种程度上,他就像是天子手中那化了形的权力。
那是众人皆翘首跂踵却又望而生畏的权力。
胡澈年纪大了,有时容易多想。没想到,自那一面之后,他回去竟然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巫戈就站在他的面前,手里的刀刺进了他的胸膛,既而,一身银甲溅上了鲜红的血。
从噩梦中惊醒,他缓了好久。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开始害怕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敢用一封又一封的奏折“威逼”元祖皇帝的鉴令主胡澈了。
他不了解年轻的新帝,不了解他的行事作风。他更害怕蜀昭帝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害怕他身边神出鬼没的鬼侍。
他怕极了,有一天自己会莫名其妙的死去。
这样的忐忑不安,直到那一日,圣上召他进宫。圣上听闻,他很会下棋,便要与他切磋切磋。那一局棋还未下完,就看到了一道清瘦纤长的人影,自光中走来。
“臣巫戈,参见陛下。”
那是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他看到了那张可以用精致俊美来形容的脸。那人着朴素白衣,衣袂拂动间似有清风略过,嘴角噙着温和的笑,眼里也满是笑意。
他愣在原地。
这是……巫戈?
可下一秒,他的内心便涌上了巨大的惶恐。他不该看到鬼侍的样子,他不能……他不能做出此等逾矩的事!这会害了他!
莫大的恐惧感如同深林中窜出的猛兽,将他整个人死死地按在地上,然后生吞活剥。
可是,圣上却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他听到圣上轻笑一声:“都是自家人,看见就看见了吧。”
“只是,莫要和旁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