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猎物
“圣上怎么说?”
“圣上能怎么说?那贺巡在朝堂之上如此放肆,圣上又岂会再顾及其他,厉声呵斥了贺巡,又宽慰了几句李太尉,只说‘这是没有定论的事’,便散了朝。”
吕晏蹙起了眉。
娄越自顾自继续道:“总之啊,咱们这一次的目的是已经达成了,引出了贺巡这个老狐狸。也得亏你之前反应快,先下手为强,我们才没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朝廷的种种争斗有时想想和狩猎没什么区别。
各怀心思的人,紧盯着眼前的猎物。算准时机,撒下去了捕猎网,等待猎物一脚踏进陷阱。
那么想要有所收获,势必要在猎物还未作出反应,未能彻底挣脱之前,猎人就得出现。
因为要想办法,给猎物最后的致命一击。
在吕晏的计划里,此事既已由明鉴台的人全权接管,因受害者身份特殊,按照案件审理的顺序,明鉴台势必要将此事禀报圣上,最终由圣上做主。
而明鉴台一手策划此案件,李郁安如他们所愿落网,如今又人证物证俱全,后面的审讯程序估计也就是草草了事。
他也吩咐过李郁安不要过于抵抗,相反,她要表现得惊恐、害怕、无助。毕竟她真的刺了他一剑,那就顺水推舟将这场戏演下去。
她要假装真的以为杀了他。然后,迅速签字画押。明鉴台便不会对她用刑,她可免受皮肉之苦。
总之,明鉴台会呈上目前的所有证据,而“巫戈之死”这整件事最终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全凭圣上拍板定案。
那么,就一定会有人站出来提醒圣上“拍板”这件事。
这个人还必须得在朝堂之上当着所有文武大臣的面来提。
因为只有这样,这戴给太尉府头顶上的帽子才能戴得实实在在,戴得人尽皆知。
就如一座山,压下去,世世代代不得翻身。
当然,这一切都不能拖太久,不能让人有时间和机会去细细琢磨一下此事。
猎物已在网中,猎人必须得第一时间跳出来收网才行。
娄越讲完今日朝堂上的闹剧,接过吕晏递过来的粥和小菜,便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他与李郁安昨夜在半路被明鉴台潜伏的人所抓,不过他扮作车夫,明鉴台的人或许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问了他几句,他说自己只是收钱办事,之后便被放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还去确认了些别的事。忙活了一晚上,又准时去上了早朝。
所以直到现在,才舒舒服服地能坐下来喝上一碗粥。
过了好一会儿,吕晏缓缓道:“贺巡如此沉不住气,我其实也未曾料到。”
娄越抬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是吗?我以为你安排那丫头回去,是已经猜到了这兔子落到了网里,收网的人就该出现了。”
吕晏摇头:“我的计划里,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怎么说?”
“这次的事件到现在来看明里暗里针对的都是太尉。那作为三公之一的丞相贺巡,他若真是那个幕后的人,大可不必这么早跳出来。”
娄越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认真思索道:“你的意思是,此次事件是明鉴台牵头,明鉴台与三公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事情就算真的闹大,大家第一反应也只会觉得是明鉴台在谋划整个事件。即使背后有别人的授意,怎么也不会想到明鉴台的对头……也就是想到丞相那边去?”
吕晏点头:“是这样。按照这个思路,贺巡不该自己跳出来。”
“那他……应当找其他人替他站出来说这个话?还是会让明鉴台将此事一揽到底?”娄越顿了顿,自己又觉得不对,“可是明鉴台不比其他朝臣,明鉴台是只听圣上之命行事的,这种听令行事的,一边负责执行,一边最懂圣上的心思……他们怎么可能主动在朝堂上向圣上提出此事?”
“他们是最清楚不过了,巫戈的死得关起门来悄悄说,怎能让那么多人知道?”
这其中有更深一层的道理。因鬼侍十分特殊,众人皆戴鬼面,不露真容。所以,“巫戈”更多时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身份。
面具下的人到底是谁,除了圣上,本就无人知晓。最初成立这支鬼侍之时,也曾有人设想过,若某一天这位巫将军悄无声息地死了,其实也很有可能会有其他人继承这个“巫戈”的身份。
毕竟重新培养一个能带领鬼侍使众人信服的领军,比起让“巫戈”做这个永远的领军,实在要难得多。
据说,圣上从谋划到真正成立鬼侍,花了几十年的时间。
吕晏肯定了娄越的说法:“明鉴台没有那么傻,在朝堂上他们还不敢如此放肆。这也是我们要让李郁安回去的原因。因为,她回去了,就很有可能能引出明鉴台背后的那个人。”
娄越:“所以现在还是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问题就是,如今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吕晏点头:“我想不通。贺巡如今自己亮明了身份,很大可能他就是明鉴台背后的人。但是他为何不选择更稳妥的方式,比如将此事有意无意地‘泄露’给别人,让那些不明所以的大臣来当这个‘猎人’,自己置身事外,坐享其成?”
娄越:“你说得有道理。贺巡根本没必要来趟这浑水,他若不出现,我们是无论如何怀疑不到他那里去的。”
吕晏原本的设想,那个在朝堂上跳出来的人应该是个挡箭之人。要么与明鉴台一样皆是背后的人推到前面的,要么就是个只求真相的正直之人。
当然,只要这个人跳出来了,顺藤摸瓜总会查到贺巡。
只是绝不会像如今这般顺利。
朝廷争斗和狩猎有所不同的是,狩猎时,猎人有着绝对的智力优势。动物不管有多么凶猛,也敌不过人类花尽心思布下的天罗地网。
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就不一样了。
人要复杂的多,至少这朝中暗流涌动,人人都在费尽心机,等着将其他人变成自己网中的猎物。
所以,人人都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便不会轻举妄动,将自己那些心思全然暴露在光天白日之下。
尤其是,暴露在那个有着绝对权力的人眼皮子底下。
吕晏心里有了些不太成形的猜测,但他并未点明。
他不再说话,低头喝完了自己那一碗粥,几乎是一饮而尽。放下碗,也不再动其他食物。
娄越瞥了他一眼,疑惑地问:“怎么吃得这么少?”
吕晏淡淡答道:“刚喝过药。”
大家心里就都了然了。
吕晏吃的那几服药会降低食欲。
“这件事还得继续往深了查,但不是现在。一会儿吃完饭,先随我进宫吧。”
娄越:“去做什么?”
吕晏敛下眉眼,眼角勾起一抹笑。
“去接我的未婚妻。”
黑暗中,一场无声的对峙。
李郁安抬眼对上了那双猩红的眼睛。对视的刹那,四周的一切仿佛融于黑暗,万籁俱寂,只剩下那双眼,隔着牢笼,死死盯着自己。
既而,那双眼睛忽然消失不见。
她却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喉头上下滚动,她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
还未彻底站稳,耳边一阵疾风,伴随着铁链“哐啷哐啷”的刺耳声响,一双手准确无误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后背摔在地上,她吃痛地欲喊出声,可脖颈间逐渐收紧的力令她近乎窒息,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所有声音皆被捏碎于这股巨力之下。
那双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尖长的指甲仿佛嵌入血肉,而她死死盯着近在咫尺那双野兽般的眼睛。
面前的人目眦欲裂,血丝布满整个眼球,长发一缕缕贴在脸颊边,喉咙间发出痛苦难耐的低吼。
李郁安在这样近的距离,睁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个女人。
舌尖漫上了一股腥甜的味道,浓郁的血腥气之中,她鼻尖一抽,竟嗅到了一丝其余的味道。
像是一种……药味?
李郁安在闻到这味道的那一刻全身一震。不知是身体何处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她两只手死命抓住那女人掐着她脖子的手,然后使力,在那人将力气都转移到手上以应对她的挣扎时,李郁安屈起腿顶向她的肚子,趁她不备,狠狠踹了出去。
李郁安那一脚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甚至隐约听到了身体与硬物撞击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可那女人真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未作任何停留,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朝着她的方向,拖着沉重的身子与一身铁链,再一次扑向了她……
李郁安已逐渐适应了黑暗,躲过几次攻击。但是几个回合下来,她已经有些筋疲力尽。
对面的人却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速度也未减半分,似乎不知疲倦。
而且,招招致命。
这女人真的想杀死她。
李郁安一晃神,那女人抓住了空隙,伸腿踢向她。小腹处猛地传来剧痛,她整个人被一脚踹到了墙角,这一脚和方才她踢出去的那一脚如出一辙。
她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是她的骨头碎裂了。
她瘫在地上,动弹不得。铁链拖在地上,一下,两下……那女人正朝着自己走来。
李郁安忽然想到以前老人们常说的,如果睡觉时听到铁链拖在地上的声响,千万不要睁眼。
因为那是来自阴界的声音。若是睁眼,便会被阴界的鬼夺了魂。
李郁安能感受到那覆下来的阴影,那女人就蹲在地上,看着她,如同看一只蚂蚁。
她哀怨地想,自己刚才就不该睁眼,或许就不会被这只鬼折磨成如今这样。
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思绪也逐渐混乱。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父母的脸,闪过阿姐的脸,闪过忆梅的脸……
他们无比担忧地望着她,那么不舍地望着她……
然后,她竟然看到了吕晏。
他站在他们之中,面色有些苍白,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好像十分难受,还有那双波澜不惊的眼,望着她,像是要说些什么。
可她眨了眨眼,那个人便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所以是……幻觉。
“杀了我……”
恶鬼般的呓语响彻耳边,李郁安已经分不清真真假假,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眼。
想象之中的重击并未到来。那女人跪在她的身边,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
“杀了我。”
李郁安想扯一扯嘴角,可是太痛了,她没能成功。
“我为什么……要杀你……”
“杀了我,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李郁安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我不能杀你……”
杀了你,我就真的成杀人犯了。
吕晏就没办法救我出去了。
李郁安大概已经想到明鉴台会给自己安个什么罪名。
她已经想到他们会如何描述这里的一切。
“李郁安死性不改,拒不认罪,甚至狂性大发与其他囚犯斗殴,以致失手杀人。”
那她这个“杀人犯”的帽子,就再也甩不掉了。
所以……
“我不会杀你。”
李郁安说完这句,便再也没办法讲话了。她想要沉沉睡去,喉咙间血腥味一点点漫了上来。意识彻底消散前,她看到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亮了起来。
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衣角有龙纹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