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等待
近日,肃京城内人人惶恐,听说发生了一件大事——
明鉴台夜闯太尉府,在太尉府待了整整一夜。
“什么?难道是李太尉犯了什么事?”
“那不应当。李太尉清廉正直,待人和善,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官!”
“那是……是他的夫人做错了什么事?”
“也不大可能。那李夫人原名张皓仪,是张廷尉的女儿,廷尉府出来的,都循规蹈矩,恪守本分,怎么可能会走偏路?”
“那就……只剩太尉那两个女儿了,许是他家女儿年纪轻,不懂事,闯下了什么祸?”
“太尉的大女儿李望锦可是我大蜀第一女将,戍守边关,保家卫国,是我大蜀的英雄!小女儿听说也是能文能武,十分懂事体贴,前不久才及笄,这能惹出什么事端?”
“……”
众说纷纭。然而,没有一个人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那一夜明鉴台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太尉府。于是——
“许是明鉴台的人弄错了吧,那帮人自以为替圣上做事,谁也管不住他们,难免目中无人……要我说,这明鉴台早该好好整顿整顿。”
“我看也是。”
李郁安睡了一觉醒来,周边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地牢里无窗,看不到外面,所以不知现在到底是何时。黑暗笼罩着一切,只有零星火光,但离得较远,那么一点光亮还未到达眼前便被这浓黑所冲散。
手脚所触及之处皆是阴冷潮湿,像附着一层滑腻的黏液,沾上了,便很难再甩开。
她坐了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又隔着衣服按揉了一圈酸痛的肩膀。然后,长舒一口气。
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吕晏认为,明鉴台行事谨慎,只有在确信自己占了上风之后才会露出马脚。相当于抓住她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什么,须得在第一步完成之后,才有下文。
所以她得回来,她必须来当这个饵。可是按照计划,她这个铒撒出去了,明鉴台该会有所反应才是。
她如今跳入陷阱,本以为明鉴台的人会迫不及待要拉她去问话。
可是她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直到她睡了一觉醒来——
还在这个鬼地方。
还没有任何人来找她。
不远处传来吵声,像是扯着嗓子怒吼,其中还夹杂着一两声声嘶力竭的哭叫。李郁安皱了皱眉,以前听说过一些州的牢狱里会对犯人用刑。但她始终认为这样的方法乃下下之策。
毕竟,酷刑之下,黑白不分。无罪之人,最终的结局也是,要么为活而认罪,要么为清白而死。
李郁安听到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喊,难免有些坐立不安。
她没想到在天子脚下,这帮人也会如此猖狂用刑。
突然,一阵刺耳的“呲啦”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铁链蹭在地上的声响。
“呲啦、呲啦……”铁链与地面的摩擦声仿佛一把撕开眼前的黑暗,直冲眼前,盖过了那些痛苦难耐的哭喊,一遍遍回荡在幽深昏暗的地牢之中。
接着,愈来愈重,愈来愈响,每一步像是被人拖拽着向前走,沉重,却又似乎带着抗拒……
离得越来越近。
李郁安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面前那一片无法穿透的虚无,骤然握紧了手,浑身紧绷。
这声响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缓缓抬头,看到了那双在黑暗中犹如野兽般猩红的双眼。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许是夜里下了暴雨的缘故,庭院正中落了一地的银杏树叶,青翠绿叶层层叠叠从院中一直延伸至台阶——
几乎铺成了一条路,最终止于那人的脚下。
吕晏一袭素净白衣静立在那碧瓦飞甍之下,烟雨朦胧,白雾飘渺,宛如枕流漱石的居士误入画中。
只是他望着那一地狼籍,兀自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除了他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听到。
偌大的庭院,只有他一个人。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般了。
吕晏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直到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
来人是靖宁侯府上的管家——魏善林。
“魏叔。”吕晏朝他点了点头。
他清楚,这个时间,魏叔是来提醒他喝药的。
“侯爷,今日的药已经熬好了,您可记得要饭前喝才行。”
吕晏点了点头:“知道了。”
魏善林看他还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四下里看了看,只看到满地的落叶。
魏善林感叹:“昨夜雨下得真大,老夫人一到雨天就腿疼,也不知道她在无为寺过得怎么样?”
吕晏转头看向他。二人心里都清楚,他指的老夫人,是老靖宁侯的正妻——
大公子吕清的母亲。
吕清当年因病去世,正是吕晏归来的那一年。同一年,吕晏的母亲,那位传闻中蛊人心魄的妖媚女人也患了恶疾去世。老靖宁侯痛失爱子,没多久又送走了心爱的女子,一夜白发,身体每况愈下。
后来,朝中党派纷争愈发激烈,老靖宁侯无意参与其中,却还是防不胜防,以致精神萎靡,心力交瘁。第二年年初,北匈人突袭边境,老靖宁侯领军出征,然后再也没能回来。
那一年他死在了战场上,连完整的尸首都没能带回来。
老靖宁侯去世后,老夫人便离开靖宁侯府,去了一个名为“无为寺”的寺庙。
从此,再也没有下过山。
这偌大的靖宁侯府,便只剩下吕晏一人。他一个人,自然不需要那么多家仆,便遣散了众人,只留下了几个曾经跟在老侯爷身边的人。
魏叔便是留下来的其中之一。
他这一生几乎都待在靖宁侯府,这里对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家。他也深知这个世界上与靖宁侯府还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除了眼前这位年轻的靖宁侯吕晏,也就只有无为寺的那位了。
所以以往每到这种时候,魏叔总会劝一劝吕晏,多提两句成家的事。
只是今日和往常不同。
他也听说了太尉府的事情。他自然知道的也比外人多些,圣上早上才答应为吕晏赐了婚,结果到了晚上,他那位未婚妻摇身一变成了杀人凶手,锒铛入狱。
虽然他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细节,但也知道这种时候有的话还是不提为好。
他想不通的事可太多了。比如,为何他家侯爷会突然去请圣上赐婚他与太尉家的小女儿?
除了吕晏去征战那几年,他也算是半步不落地跟在吕晏身边这么多年。他可从未见过吕晏与太尉家的小女儿有任何交集。
又一阵风起,携着丝丝凉意。空中的树叶打着旋儿的落下,吕晏伸手接住一片,捏在了手里,仔细端详起来。
魏善林愣了愣。
他方才的神情与当年的吕清如出一辙。
以前吕清身子不好,常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银杏树下,看树叶翩翩落下,他便伸手接过,与身旁人调侃自己就像这落叶,而他的家人和朋友就是这棵树。
他迟早会不由自主地离他们而去。
魏善林以为吕晏触景伤情,便想开口安慰。
谁知吕晏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那被吕晏捏在手里的树叶,只一眨眼,便被搓捻成灰。
吕晏拍了拍手,转过身,朝着他笑了笑。面上再不见方才的落寞,眼里重新漫起笑意。
“回去吧,子烨是时候该回来了。”
魏善林低头应了声,直到吕晏与他擦肩而过。他忍不住抬头去看那人的背影。
他想,或许是自己眼花了。吕晏怎会有那般落寞的神情。
自那一年从麦县归来,吕晏早就不再是最初那个吕晏了。
娄越如期而归。
吕晏正在给自己盛粥,看到他进来,便多盛了一碗。等到娄越坐定,吕晏开门见山问道:“今日朝堂上有人提起此事吗?”
果不其然,娄越点了点头:“有。”
“谁?”
“丞相——贺巡。”
吕晏盛粥的动作顿了顿。
“接着说。”
娄越一字不落地讲述了今日朝堂上的闹剧。
今日早朝,除了抱病的靖宁侯吕晏未到,朝官可以说是全员到齐。娄越明面上是吕晏的副将,但其也是鬼侍的一员,于明暗交接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本来谁都未提起过太尉家的事。原是北匈进犯,又逢多地旱灾,闹了饥荒,圣上已焦头烂额。偏偏就在快下朝的时候,丞相贺巡跳了出来,直指太尉之女胆大包天,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犯下滔天罪行。
其余朝官皆是一脸懵,是听闻明鉴台于夜里闯了太尉府,但并不知到底发生何事,能让丞相如此动怒。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想着此事涉及较为特殊的人,圣上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应付了几句便想散朝。
可这贺巡明显看出了圣上的意思,却不准备遂圣上的意。
他不顾劝阻,直接在朝堂上质问李太尉——
“是如何培养出一个敢杀鬼侍的好女儿?”
众人皆震惊万分。
也是在那一刻,其余人才真正知道当晚明鉴台夜闯太尉府的原因,才知道太尉的女儿失手杀了人,才知道……死了的那人竟是鬼侍的巫戈。
可是,问题这就来了。
丞相贺巡是如何在所有人知道这件事之前,便已对这案件的凶手和受害人都了然于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