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辰贺礼
“阿羽，下来一下。”
夕阳渐沉，冷月初升，晨昏交替之时，滋阴逐阳，是一天中修习阴法的最佳时机。
这一日，池羽坐在屋顶刚刚结束吐纳修行，就听到苏挽意叫他，他不假思索，顺着倾斜的坡度滑下，手一撑檐角便翻身而下。
不过才几月的修行，他的身法便已灵活轻盈，宛若飞燕。
千灯山的灯火弥山跨谷，从山脚一点一点蜿蜒而上，从远处看，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苏挽意的院中自然也是灯火通明，映照着冷玉也觉温暖，池里的绣球花欢快地滚动着，美人从拐角处聘婷而至，一排间隔有序的晕黄灯笼下，她的面容明明灭灭，宛若淡月笼沙，朦胧淡雅。
她怀中抱着两双男子黑靴，在男孩身前停下。这两双鞋子，一双针脚细密、精致绝伦，一双手工粗糙、长短不齐。苏挽意难得地感到羞愧：“阿姐不擅女红，比不得外面买的精致，但所幸大小尚还合适。”
男孩双手接过，目光却只停留在其中一双上，“阿姐亲手做的？”
这些日子，她明明白天都同在他一处，指点着他的修炼，哪有时间做这个？
莫非，是夜里做的？
他捧着那双粗制男靴，眼中仿若盛着映月湖中随着水波而漾动的点点碎星。
宛若云雾拨开后的晴朗夜空，隐藏在他眸子深处仅剩的碎冰渐渐破碎、如吹雪般缓缓消散，“阿姐做的鞋子，我定会好好珍惜。”
她本不必亲手为他做鞋的，直接吩咐下去采买回来便是了，凭着玉墨宗宗主之女的身份，她又怎会在意一双鞋子的钱财。池羽以为，她那日丈量得那般仔细，也不过是想为他买一双合脚的鞋子而已，却没想到她竟亲自做了。
她竟然还记得初见那日那个连他都没放在心中的小小承诺。
“珍惜什么？鞋子不过是拿来穿的，何况还是这样的丑鞋子。”
苏挽意揉了揉他的脑袋，“如今，你已经掌握了呼吸吐纳之法，感受到这世间灵气的细微流动，也算是半步踏入了修士之途，这便算作阿姐给你的入门礼物吧，希望阿羽不要嫌弃简陋啊。”
“怎么会？阿姐给的，从来都是阿羽所需，于阿羽宛如雪中送炭、绝渡逢舟。凡间有一言，叫做知恩图报，阿姐对我的恩情，阿羽他日定会相报。”
苏挽意见他板着小脸，模样认真且严肃，不由手中泛痒。
千灯山的安稳日子里，他好像长肉了，脸蛋儿比之从前丰盈了不少，她还是没忍住，抬手捏住了他白嫩的脸颊肉，口中戏笑道：“小家伙，既然要回报，要不要认我作师父啊？”
男孩儿睫毛一颤，视线躲闪，落在她腰上的葡萄紫带上。
哪有人要回报，是要做人家师父的？
而且，他也不想做她的弟子，要做也是师弟吧。
“我……”
他被掐着脸蛋，瓮声瓮气的，真是可爱极了。
苏挽意莞尔，“逗你的，干嘛那么认真，其实阿姐不图你回报，只盼你可以留于宗内、有个安身之处罢了。”
她百年都未曾收过一个徒弟，生怕自己授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平白耽误了弟子的前程。她此生应该都不会收徒了，不过她想，若是在心里当他是自己唯一的小徒弟应该总行的吧……如此，她也偷偷当了一回师父。
“阿羽定不会辜负阿姐所盼。”
“接下来，阿羽只要引导灵气在经脉之内，依阴法轨迹逆行周天游走，最后养出一口灵息，聚于丹田便可。灵息于体内盘桓往复，永不散去，这便是炼气小成了。”
“这一阶段，阿姐也没办法帮你，只能靠你自己不断积累了，等到你养出灵息，阿姐就会回来传你剑诀，授你剑法。”
“阿姐要走？”
“从流光仙府回来已经拖了一些时日，如今也该去菡萏阁一趟了。”
“菡萏阁？”，男孩儿眸中的星光倏尔坠落，宛若沉入深潭一般幽深莫测，“阿姐是去找眷溢么？”
苏挽意摇了摇头，“阿姐是过去疗伤，每年都要过去住上一段时日的。”
“那不能带上我么？”
灯下，一道小小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面上，透着几分可怜与孤独，苏挽意忽然就有些不忍。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在这世上这么久，是不是怕她也抛下他不管了呢？
苏挽意蹲下，揽过他单薄的身子，轻轻抱住：“阿羽，阿姐不会不要你，只是你现在还不是宗门正式弟子，出入各处总会有些限制……”
淡淡的素雅兰香毫无征兆地包裹住他，惹得他呼吸一滞。
她要离开一段时间……忽然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我明白了，可阿姐要去多久？”
“约莫半年吧”，苏挽意抱着他，宠溺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这么久么？”池羽抿起嘴巴，下巴枕在她的肩上，语气里尽是不甘不愿。
“阿羽的生辰是何时？”
“我没有生辰。”
苏挽意微微推开他，清冷的眉眼中流露出几分讶异，“那你又是如何知晓自己十二岁了？”
“凡间的上元节，我已经过了十一次了。收养我的老伯曾说过，我已经过了六次上元了……那之后我便自己数着，等到下一个上元，我应该就十二岁整了。”
苏挽意的心抽痛了一下，“那以后，上元节就是你的生辰可好？”
男孩儿却摇了摇头：“不好，我不喜上元，每次上元我都很不开心……都说上元是团聚的日子，可是我却没有人可以团聚。”
苏挽意再次把他抱进怀里，男孩儿轻轻呼吸，鼻间尽是幽幽兰香。
“那阿羽最开心的日子是哪一日呢？”
“……就今日吧，阿姐，今日我很开心。”池羽在她肩膀上勾唇轻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用嘴唇偷偷贴上她耳际的发。
“那往后每一年的八月廿七阿姐都给你过生辰如何？”
“那我们可说定了，以后每年的今日，阿姐都要陪在我身边。”
“好，阿姐答应你。”
池羽总能在苏挽意颈间见到一块儿玉，初时，他以为那玉的形状只是一朵重瓣的绣球花，直到此刻，她将玉从脖子上解下，慢慢地旋转，拧开……他才知道那原来是两块星状薄玉组合在了一起。
两块薄玉形状相似，大小相同，一模一样，它们交叠在一起，不过是棱角相互错开，才似开成了一朵绣球花。
苏挽意将其中一块递给他，道：“呐，这个给你，算是阿姐送你的生辰贺礼，以后有什么事情，就用它传讯给我。”
一颗星状的玉质符箓被放到池羽的掌心，苏挽意用灵力轻轻一点，一个泛着湖蓝色的奇异法阵便轻飘飘地浮于其上，继而又隐没到符箓里面消失不见。
池羽隐隐觉得，这不是寻常的那种传音符。
“可以用它听到阿姐的声音？”
“你要不要试试？不过这个需要滴血认主才行，之后只要引出一丝灵力注入其中便可启动，三界六域，无论你在哪儿，阿姐都可以听到你的声音。”
需要滴血认主的，通常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她竟这么舍得拿给他用么？
“啊……对了，阿羽现在还不能灵气外引，如此倒还用不上这个。”
她后悔了？
可是她并没有拿走他手上的玉符，而是又翻出一道纸符，同玉符一起放置于他掌心之上。
“我不在千灯山的这段时日，你可先用这传音纸符，之后等小阿羽灵息养成便可用那玉符了。”
池羽手掌渐渐收拢，他握着那两枚传音符，目光移向面前那双如秋波一样的双眼：“阿姐刚刚说的话可算数？等我养出灵息，阿姐就回来传我剑诀、授我剑法？”
“自然算数的。”
“好，我定会努力修炼，等着阿姐回来。”
淡日朦胧，天□□晓。
千灯山薄雾渐散，仿若画里。
屋顶的男孩儿衣衫染秋露，鬓上挂寒霜，俨然又是在上面冥想了一夜。他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睁眼，“雪日渐临，离阿姐归期又近了。”
庚子年十一月初，池羽来到千灯山已将近三月。
他引天地灵气入体，逆行周天运转，每天都能排出一些积沉在体内的杂质。留存于经脉中的灵气渐渐积少成多，原本稀薄的灵气，两个月下来明显粗壮了不少，看来养成灵息指日可待。
他已经一月有余未有苏挽意的消息了，都怪那日沐浴时不小心将纸符浸湿，它失效了。池羽拿出那块星状玉符，尝试用灵力激活，他将体内灵气聚于指尖，可是那灵气还未引出便飞快在经脉中消散了。
果然还是不行啊，必须养成灵息，灵气才不会轻易消散。
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微风习习，院中的榕树枝桠微晃，传递着植物之间独特的语言讯息。
池羽知道有人来了。
果然，院门被人敲了几下，来人推门而入，“小兄弟，吃早饭了。”
“方舟前辈。”
池羽灵巧地从屋顶跃下，对来人打了个招呼。
“前辈其实不必这么麻烦，我自己过去吃就好了。”
“等你想起来吃饭，膳堂怕是早就不剩下什么了。”
“近日多谢前辈的照拂。”
池羽右手捻剑诀，干净利落地向方舟行了一个千灯山的正礼。
“嗐，你是我们挽意师姐带回来的人，就是我们千灯山的自己人，不必跟我客气！”
“你这么刻苦勤奋，就是今年刚来的那几个新弟子见了都得惭愧。就是有些可惜了，你身份略微尴尬，还不能同他们一起修习。不过能得挽意师姐亲自相传，你可不亏的！”
“我们挽意师姐可真就是被病情耽误的剑道奇才，想当初她一年便炼气小成，三年即筑基，若不是幼时染上妖毒，结金丹时又被妖物钻了空子，怕是能更上一层楼也说不定。唉……玉墨宗谁人见她不道一句可惜呢……”
方舟其人心善热忱、刚正不阿，就连其长相也如其性子般方方正正，就是有一点不太好，这人有点嘴碎，话匣子一开，就不容易合上。
方舟放下食盒，随意一瞥间，脸上愣了愣，又仔细地瞧了一瞧：“诶？池羽小兄弟，你手上拿的那个是？”
“方舟师兄说的可是这个？”池羽摊开手掌，一块精致的湖蓝色星状玉符正摊于其上。
“还真是点玉星符……”方舟眼中震惊，半晌才慨叹道。
“这是阿姐走前给我的，不过我现在还没凝聚成灵息，一时半刻还用不了，”池羽见他表情诧异，不由心中一动，“方舟师兄，这可有何不妥？”
“这点玉星符，世间唯有两块，是逝去的师娘于上古秘境所得，三界六域内只要其主还留存一魄，都能听得到对方的声音，是师娘留给挽意师姐的嫁妆……她竟送了你，看来师姐她真是不打算嫁人了。”
嫁妆么？
池羽收拢掌心，攥紧玉符，脸上不由地泛起一道温温润润的笑意，他想到了这块玉符的不凡，却没料到它对她的珍贵。
“我还记得当年千灯山下的那场惊心求娶，攸宁师兄那样惊才绝艳的有翡君子，竟也动摇不了师姐芳心分毫，也许从那时就该想到师姐的心意了。”
池羽神色微动，他舌尖用力抵住上颚，脸上肌肉绷得紧紧，不动声色地开口探问道：“攸宁？那是谁？”
“砌玉殿的首席大弟子啊，一手伏魔箭用得极为漂亮，世间妖魔但凡听到攸宁其名，无不色变！”
“君子如珩，砌玉傅攸宁颇受各位长辈器重赏识，甚至连牧荑师兄那样挑剔的人都对他赞赏有加、称兄道弟。”
“他曾以身作聘，求娶挽意师姐于千灯山下，那场面连我看了都动心不已，不知伤了多少女修的芳心，可挽意师姐却拒绝了那门上好的亲事，简直是可惜至极……”，话尾是无尽的叹惋。
池羽垂眼不语。
“啊，池羽小兄弟，你吃完把食盒送到膳堂便可，我还要去指导我那些不成器的徒弟们练剑，就先走了啊。”
“前辈辛苦，池羽就不多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