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地下城求生记（三十四）

    阴风怒号，暴雨倾泻而下，刚刚还是晚霞灿烂的天空，转眼间就如打翻了墨汁一般黑云翻涌。岸边立着一根桅杆，与小船连接的麻绳几乎被风力扭断。公主之前不懂南陵为何要在这里放置一艘小船，现在似乎找到了答案。

    小船甲板与船底的空隙间，窝着一只乌鸦与一只白鸽。

    南陵一直在吐血，眼前浑浑噩噩，却依旧强撑着向小船走去。麻绳上已经起了豁口，在她跌进船中的一刻，最后一丝纤维也被挣断，一叶小舟被狂风裹挟，旋转着向大海深处疾驰而去。

    巨浪一阵高过一阵，伴随着翅膀一般扑打在脸上的暴雨，船底已经积了一层水。南陵知道，过不了多久这艘船就会沉入深海，亦或四分五裂。在此之前，她必须漂得越远越好，毕竟天罚是冲着她来的。

    倏然间，天地大亮，一道光柱冲破层叠的黑云，直击船帆而来。

    大海太辽阔了，足以隐藏一切。她这样想着，毫无顾忌地任由自己沉下去。

    她想，自己应该被冰冷安静的海水包围吞噬，而非再次感受到光的存在，可是眼皮之上似乎真有光点跳动，很温暖。这种情况是不该发生的，除非天塌了。

    她异常吃力地睁开双眼，温柔的阳光使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感受到什么东西在胸口跳动，仿佛心脏窜出体外一般，她将视线下移，看到乌鸦伸着两足，在自己胸口卖力地蹦跶。

    “咳咳……”她呛出一口带血的海水，直起身板开始呕吐，顺便观察周遭。由绿色植物筑成的墙壁高约几丈，将她团团包围，完全阻隔了视线延伸，看不清远方的任何景物。唯有阳光投下，却也辨不清方向，像灰尘似的弥漫在空气里。

    镇定下来之后，她发觉这里其实是很舒服的，温暖又安静，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却并不觉得压抑，阳光为绿墙镀上温柔的色泽。她发觉由这绿墙组成的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就明白了自己身在何方。

    乌鸦见她无事了，就从她身上跳下，迈着小脚跳到地上的泥坑边。她也走过去看，只见白鸽大头朝下栽在里面，伸出坑外的部分笨拙地扑腾着，反而越陷越深。乌鸦看不下去了，一使劲便将它连根拔出，飞出几米远撞在绿墙上，又跌落地面。

    白鸽甩掉身上雨水，露出祖母绿色的亮晶晶双眼，好像很在意形象似的。

    南陵将它们一手一个攥紧，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送佛送到西，最后帮我个忙吧。”本以为它们急着要离开，没想到竟乖顺无比，仿佛它们的本意就是走向迷宫深处。

    果真不同寻常。

    此时的现实世界中，杜雨已经快把铃铛摇烂了。她看着谢飞烟和安蓝月一个比一个安详的睡颜，以及蔓延至手腕处的梦魇印记，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南陵把它俩放下，解开斗篷，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幅牛皮纸材质的图画，画上是一方星空，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地闪动着，仿佛以小见大，能从中窥见整片星海的浩瀚与玄妙。

    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到半空，感兴趣地凑过来看，被她警惕地躲开。

    这种图画被称为星图，占星族人手一份，身在公会的占星巫女也有一块。人在图在，人死图灭，以防被外人窥见天机。不过谢飞烟觉得，她们大可不必这样小心翼翼，因为除了她们，不会有人理解星星与未来的关系。这并非是能通过分析数据或图形习得的，而是靠着血脉相连的那份直觉。

    “算了，看不出。”南陵收起星图，淡淡地道：“这么琐碎的事，是很难用星图占卜出结果的。”说罢自顾自笑起来，要是殿下听说她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评价为琐碎，估计要气得跳脚了。

    “既然这是殿下的内心世界，那么我自己或许还比星象的指引有用些。”这样说着，她向前走去，乌鸦与白鸽也很给面子地跟了上来。

    她有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此时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画下地形图。

    “不对……”她呢喃着，快速回忆过往如梦幻泡影一般的几年，神经质地将纸撕碎。“既然我现在处于自己生前创造的梦境中，那么只要凭着直觉走，就一定能走到终点，记录地形反而是一种累赘。”

    乌鸦与白鸽不动声色地听她讲话。

    就这么不停地走，感觉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又好像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距离。前路逐渐逼仄潮湿，昏暗起来，两只鸟尚能轻松飞过，她只能侧着身挤过去。磨了很久，身子都快挤变形了，视野才逐渐明朗起来。

    空气由浑浊变得清新，她站在一片景色宜人的草地上。柔嫩的绿草迎风浮动，若隐若现地露出白花，像散落一地的珍珠。栩栩如生的八尊大理石雕像围成半圆，雕的是兰斯莱特国官方教义中的各个神明。被雕像环绕的灰色石碑，表明这是一座墓园。

    石碑上用万年前的古语庄严地刻着：【爱女杜瑟希·克莱因·迪克米特之墓】。

    杜瑟希是公主的名字，迪克米特是兰斯莱特的皇家姓氏，克莱因则是上古树□□字。

    南陵一声轻叹，回忆起自己为何从不唤殿下的姓名，那个名字像一串咒语，代表她从出生起就被父母钦定，为兰斯莱特献出生命。

    不过话说回来，她不也是被殿下的宿命吸引至此的么？

    当年她尚在各国游历，已经预言了蓝月异变的到来，不过那些苦难与她无关。只要世界没有崩塌，她就总能找到无垠的角落，一身轻松地活下去。从星图上窥见兰斯莱特发生了一桩奇事，她便想来见识一下。

    其实没什么奇异的，是个简单又理所当然的故事。几百年前树神曾受到初代国王的恩惠，一报还一报，蓝月异变快来了，树神的人间体就找上门来，送了新国王一个女儿，预言她能挽国家之将倾。

    公主一天天长大，后面的故事更是俗套。南陵原本是来找乐子的，却和公主相爱了，而且爱得死去活来，爱得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向她透露天机。然而，将死之时她才猛然发觉，若公主不知道这一切，将会随着整个国家在天灾降临时烟消云散。必须得有个人把天机透露给公主，而这个人就是她。

    她挖了真心，散了命数，去完成别人的因果。

    也对，她们这些散落于大地的繁星化身，就像被神明抛下的棋子，怎么能算计得过自己的主宰呢？

    原本她已经含怨而死，然而凡事总有意外，生前随手种下的梦世界被人发现并踏入，那人悟性还不错，心智也算坚定，竟能一路探索到这儿。她把目光投向停驻在石碑上的乌鸦，心想，也许它能改变一切，给殿下一个选择的机会。

    一念之间，飞沙走石，八尊雕像竟轰隆隆地活动起来，想把她的念头扼杀在她的摇篮里。

    即便这是她创造的梦境，树神的力量也躲藏在殿下的思维背面，阻碍她的前进。

    看着那些一步步向石碑靠拢，将包围圈越缩越小的神明雕像，南陵后退几步，心中暗道不妙。万事万物皆有代价，占星一族擅长预测，代价便是舍弃了身体的强度。她的体能与常人无异，甚至更差，对上了这些坚如磐石又灵如飞燕的雕像，只会是死路一条。

    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的发生，但实在没有解决之策。在外界，她尚可以通过巫术与各种小道具耍耍花招，可在这梦中梦的世界里，她脆弱得像一张纸。

    不过定睛一看，那些雕像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停在石碑上的那只乌鸦。

    手持双面斧的雕像向石碑劈去，刹那间石碑四分五裂，又在碎裂的一刻膨大数十倍，成了一座小山。乌鸦迅敏地起飞，另一座雕像尾部的蛇头吐着信子向它咬来，它灵活地躲过，直向高空飞去。对这双翅膀的适应，让南陵几乎忘记它的本体是个人类了。

    当前的局面是八座雕像对一只鸟，它理所当然地处于劣势，娇小的身躯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只能不断闪躲。即便如此也难逃围剿，八座神像中，有一位正是上古树神的弟子，她的双臂像藤曼一般伸长，末端生出枝叶，从四面八方向她蔓延而来。

    眼见藤曼相互纠缠，几乎要将乌鸦完全囚禁，白鸽急了，扑腾着要往里冲，被南陵一把揪回。她已经稳下心神，沉声道：“你别添乱，我有办法。”

    微微颔首，两指掐住胸口处的衣料，默念清明咒。

    占星族内流传着许多古老的咒语，可使用燃烧生命的方式让它们发挥作用。南陵本以为自己已经耗尽生命，身为虚影不可能再启动咒语，现在看来，倒也勉强能用。

    藤曼与枝条已经彼此紧紧咬合，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石球。忽然，球内金光大盛，穿针引线般射出几缕光芒。那光芒竟化作利刃，硬生生将藤曼斩断。一只通体金光闪闪的乌鸦破球而出，华丽丽冲上天空。

    成功了。南陵长舒一口气，步伐凌乱地靠在身后石墙上，唇角勾起一丝微笑。

    即便真有神明，坐落在这里的也不过是普通的大理石雕像罢了。之所以能移动，靠的是化人们心中的恐惧为力量。当认清了真相，便会发觉他们不堪一击。

    金光加身的乌鸦翻飞着，面朝高不可攀的太阳，好似一位真正的神明。当然，前提是忽略它那滑稽的叫声。南陵揉揉眼睛，确认这不是幻觉1，她真的在逐渐变大，很快就比雕像还大一圈了。

    南陵愣住了，这只乌鸦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照猫画虎地吸收力量来精进自身，此等悟性实在不容小觑。

    回过神来，忽地脚下一空，只见乌鸦衔起她的衣领，迎着太阳，向高远的天空飞去。

    等等，把我忘了啊！白鸽在心中大喊，扑棱着翅膀试图追赶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