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地下城求生记（三十三）
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十分钟。
看守员站在水库的总阀门旁，点燃一支香烟，火星在黑夜中随着他的脑袋摆动，十分明显。他吸了一大口，才用两指夹住短掉一截的烟蒂，脸上露出饱餐一顿后的神情。
这珍贵的香烟，还是借着埃文斯的光才弄到的，目前烟盒中只少了两根，第一根是杀了亚当后抽来压惊的，第二根就是现在。他愉快地想，做完今天这一次，自己的任务就结束了，能够获得埃文斯承诺的那份“无法拒绝的礼物”。会是什么呢，豪宅，年轻的妻子，温暖的家庭？他搓着手浮想联翩。
此时的他，已将昨天杀人未果的不愉快经历抛诸脑后了。
十二点，四四方方的无人机准时到来，它的体积着实不小，不过能够做到无声飞行，在已经熄灯的地下城中并不会引人注意。它悬停到看守员够得到的高度，下盘旋开，降下一包药粉到他怀里。
他会意地点点头，从贴身口袋中拿出遥控器，按下最下方的开关，蓄水罐的顶部就打开了。他将那包药粉一点不剩地倒了进去，又大力搅拌几下，才将顶盖关闭，冲着无人机下方的摄像头露出讨好的笑容。
无人机很满意，于是喂了他一颗子弹。
电子乌鸦停在蓄水罐上方，与黑暗融为一体，两眼滴溜溜转着，注视这一切，并将影像传回谢飞烟等人面前。阿修罗已经睡了，不然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兴奋无比，迫切地想知道它所用的是什么型号的子弹。因为这发子弹就像软木塞，把本开喷出身体的血液堵在里头，从外面看起来也干干净净，即便尸检也很难发现他是中弹而死。
不过他的心脏的确被射爆了，碎成弹软的组织在体内游荡。
“接下来让电子乌鸦关闭总闸门就好了吧？”安蓝月问。
谢飞烟点头，又说：“不过突然停水，总该有个理由吧。”
待无人机飞远后，他操纵电子乌鸦，先关闭出水阀门，又将蓄水罐的顶部再次打开。乌鸦嘴像起重机吊臂，竟衔着看守员的衣领，将他提升到半空，丢进了蓄水罐，激起一阵水花。
当顶端再次关闭时，一切都归于平静，仅剩散落在地的遥控器，香烟与烟盒。
安蓝月有些惊讶：“看它小小的一只，居然能提起这么重的东西。”
“只要吸取足够的生灵，电子乌鸦就会力大无穷。”谢飞烟设定完返回路径，目光落在安蓝月拿在手中的笔记纸上。那张纸被折叠过多次，上面凌乱地记着许多内容。“这是什么？”他问。
“哦，是我白天一直在回忆梦中的内容，想到什么就记在上面。”安蓝月把纸递给他。
纸上记着彼此毫不相干的短语与词汇，杜雨也凑过来看，她对梦境世界的了解要多些。根据她的经验，三分之二的内容都与梦境本身无关，而是储存在潜意识中的记忆。
不过，有一句话同时引起了二人的注意：【公主是假的】。
“这个公主，指的是现在住在皇宫里的人偶么？她当然是假的。”谢飞烟说。
“是的，我下意识就写下这句话。好像在梦里我与真正的公主见过很多面，所以更觉得现在那个是假的。”安蓝月敲敲脑袋，试图回忆起更多。然而不过一个白天的工夫，那些记忆似乎就离她更加遥远了。
看来只能去梦里追寻。这一日入睡时，她没有昨日的那种担心，反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入梦。
杜雨依旧守着她，谢飞烟则是抱着双臂，坐在墙角，先她一步睡去了。他说自己累了，想早点睡。
安蓝月没有多想，杜雨却已经察觉了他的心思。
看着谢飞烟安详的神情，估计已经进入那个梦中了。
烛火摇曳，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室中，只照亮了一小块区域。小乌鸦蜷缩在烛台边，它好像很怕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点跃动的光芒，生怕它熄灭似的。
南陵伸出一只手，捏了捏它柔软顺滑的脖颈：“你还想继续听下去么？”
未等小乌鸦回答，她就继续说：“实际上，那天我喂她喝下由你为引的药水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或者说，在与你相同的时空下，故事是这样书写下去的。”
公主喝了药后，身体逐渐恢复，不到一星期就能由人搀扶着下床走路了。一个月后，她的病已大好，甚至比生病之前更加康健。她是自己去南陵租住的房子里找她的。
南陵懒洋洋地躺在地下室，与散乱的书籍和试剂瓶为伴。见了公主，才支起身子打了个招呼：“殿下，您怎么来了？”
“该问问题的人是我。”公主入乡随俗，找了一片空地坐下：“为什么救了我一命后，又不去看我？”
“那个药方只有一半的成功率，我怕把您治死了，皇庭把我押上绞刑架。”南陵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表情：“您不恨我？我可是拿您试药呢。”
“你不会的。”公主坚定地说。
“好吧。”南陵笑了笑，回到最初的问题：“您还没告诉我，是怎样找过来的。我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地址。”
“直觉。走出皇宫后，每走到一个岔路，心里都有个声音告诉我该怎么走。按照它的指引，我就走过来了。”
南陵拍手大笑：“好啊，看来我们已经心意相通。那么我也回答您的问题，我是事先有了预感，知道您会在此时此刻到来，才会在这里等您的。”
“那么现在就跟我回皇宫吧。”公主叫的专车已经等在了门外。
“好啊。”
回宫的轿车上，公主捏了捏她斗篷的一角：“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是这身打扮。你从不换洗么，还是说有很多件一样的？”视线移向周围：“不过你也没有行李，真奇怪，地下室里那么多书，你一本都不带么？”
“不要了。”她懒懒地说：“闲来打发时间用的，带着就是累赘。”
只有她们二人时，她可以胡说八道：“其实我没有身体，头和斗篷是缝在一起的，里面塞的是棉花，脱下来怕吓到你。”
“真的吗？”公主将信将疑。
“假的。”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公主的手指抚过她苍白光滑的脊背，二者是一样的冰冷。“你又骗我。”
南陵呵呵笑了：“占星一族的身体不会脏，袍子也不染尘，不必洗。”
唇齿相依时，她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太快了？”
“快么？”公主双臂支在她肩上，愣愣地看着她，双眸像月光一样皎洁。
她笑了：“不快。”
那场病也有后遗症，每到阴雨天气，公主就咳喘连连，心脏绞痛。晴朗的夜晚倒不会难过，但总的来说，她对阳光的依恋超乎寻常。
皇帝特意在达洛克利亚海边买下一座庄园，供她在梅雨季节前去疗养。那里阳光明媚，四季如春。公主与南陵在那里度过了各自人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
“要是寻常雨天，就喝一碗这个。”南陵给她写了个药方，她接过来看了，轻笑着念出声：“忘忧草十株煮开。”
“信我。”
“当然信你。”公主忆起往事：“当初我病得快死了，你喂给我的就是它吧，味道还挺不错的。”
南陵决定不告诉她，那瓶药水里还有天之角的瀑布水与打成粉末的蝴蝶。
有一年的春天，公主在海滨庄园玩的正开心，国王意外地亲自打来电话，说兰斯莱特的梅雨季节已经过了，一连几日都是大好的天气，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他已年过不惑，语气比从前软多了，有了些寻求天伦之乐的意味。在公主看来，是他的欲望转移了，从实际的事转移到飘渺的事，从多得不得了的东西转移到自己欠缺的东西，大抵人皆如此。
她还是很遵父命的，从浴缸中站起，擦干身上水分，对门外坐在桌前的南陵说：“回去吧。”反正她的欲望已然得到满足，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南陵却难得抗命，脸上浮现凄然的神色，苦笑道：“殿下，我得走了。”
“为什么？有要紧的事去做？”
她摇头，深吸一口气，道：“只是在兰斯莱特蹉跎的太久了，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归宿。”
公主皱眉：“是宫里的人待你不好么，对你有轻慢？我回去会教训他们。还有狄莉，她只是暂时还不能接受咱们的关系，我总会说服她的。”
狄莉原本是很敬重南陵这种知识份子的，直到无意撞见殿下与她在床榻上缠绵接吻，从此每次见了她就怒气冲冲地走掉，时常冷言冷语。她原本觉得好笑，想问问狄莉：要不要看看是谁主动的？细想也能理解，狄莉服侍公主十多年，既有对儿女的宠爱又有对神明的崇拜，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公主殿下健康长大，成为一个好君主，儿孙绕膝，过上一种正常的，风光体面的生活，而不是和她这种几百岁的怪物不体面地厮混。有这样的忠仆在身侧，她也能放心离开了。
于是她在浴盐里加了无害的安神成分，干净利落地药倒了公主，毕竟她对她毫无防备。南陵温柔地说：“殿下，劝您不要只把心思用在生意上，也该提防身边人，不然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公主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费力地将眸子转向她。
“殿下，”她吻了吻她的眼角：“您还愿意相信我么？”
她眨了一下眼，眼底有泪花涌出。
“那好，接下来的事我只说一遍，就当是留给你的礼物吧，你一定要记好。
三年后，这个世界会发生一场剧变，天上出现蓝色月亮，各地被灾难席卷。兰斯莱特的天灾是毒雾，本该无人幸存的，但现在你提前知道了，总可以做些什么，对吧？至于做到哪一步，就由你来决定了。”她拭去她的眼泪：“别哭啦，我会很难过。”
语毕，她转身离开，脚步已有些踉跄。剧痛从心肺传到喉间，又蔓延全身。
窗外雷声轰鸣，闪电大作，仿佛要将天空撕开。刹那间，天崩地裂。
果然，天机不可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