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地下城求生记（二十九）
公主总会夜半惊醒，觉得几十双眼睛盯着她看。睁开眼，见狄莉坐在床边的摇椅上陷入梦乡，才稍微安下心来。狄莉每晚都这样陪着她，任凭她怎么劝也没用，似乎知道她独自睡觉会害怕。
但是惊醒的越来越频繁，就算再次睡去也不能安眠，导致每天醒来都兴致缺缺。她想，必须要做些什么来结束这一切了。
她有种强烈的直觉，所有秘密都藏在那条长廊上。
于是，下一次惊醒时，她揉着心口，用帕巾把脸上的虚汗擦净。确定狄莉睡得正香后，便蹑手蹑脚地下床去，用最轻的声音走出门，为了不发出声响，并未穿鞋，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走下楼梯时，忽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朦胧的黑暗中，见一肥圆的影子窜到她的身前，为她探路。是大老鼠，她的朋友跟过来了。
她笑了，顿时觉得没那么紧张。
走廊上挂着兰斯莱特历代皇帝的油画像，统共三十六幅，父亲死后会成为第三十七幅。其实建国才不到五百年，大抵皇帝都是短命的，若无意外，当父亲被挂在墙上时，她会成为下一任君主。
油画画的和真人并不像，带着几分诡谲感，即便是白日里，她也不太敢靠近，遑论深夜。可是已经走到这里，也不愿回头。忽见拐角处传来点点光亮，走过去一看，就在她当年与小老鼠相遇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南瓜头提灯，双眼与嘴角中射出暖光。
她提起南瓜灯，咬咬牙，抬腿走进了长廊。
一幅接一幅地看过，并未看出什么特别的启示，除了服饰能看出时代变迁，他们的神情似乎都是一样的。
飞舞在半空的蝴蝶，却将面前景象看了个真切。
公主走过第一幅油画后，原本直视前方的肖像忽地转动眼珠，双眼直直地跟随着她，接着第二幅，第三幅……最终，三十六幅油画一齐盯着她。
一阵阴风闪过，灯熄了。
“——小杜瑟希。”
烛火摇曳，让她看清眼前景象。循声望去，身穿礼服，头戴海军帽，手持拐杖的骷髅向她伸出手，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慈爱：“快过来，让曾曾曾祖父抱抱。”
冰凉的指骨抚上她的面颊。另一边，身着华服的女骷髅尖声尖气地说：“你爸爸真是瞎了眼，这么好的女儿也不好生养着，不如送来让我养。”
公主打了个寒颤：送到哪里啊，送到地狱里么？
环视四周，三十几个骷髅围成一圈，骷髅与骷髅的空隙间是满满的金银珠宝，晃得她花了眼。她不喜欢这里，想要快些回去。
“都闪开，让我看看她。”威严浑厚的声音响起，其他骷髅自动闭紧嘴巴，让出一条道来。公主走过去，看到一颗只剩脑袋的骷髅被摆在一架金色的王座上，头戴沉重的王冠，王座边上摆着国王权杖。
骷髅头说：“小公主，你知道我是谁么？”
公主乖巧地摇头，他“嗬嗬”笑了两声：“你不知道我是谁，但你一定想坐一坐我的位子。”
“我并不想。”公主诚实地回答。
“好吧，你不想，可有些事不是你能决定的，这个位子只能由你来坐。小杜瑟希，你想知道，兰斯莱特是怎样成立，怎样在诺亚国与夏国的包围下生存至今的么？”
公主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等待着他的长篇大论，他却只说了两个字。
“贪婪。”
看见公主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补充道：“我很贪婪，诺亚国也贪婪，兰斯莱特的世代君王都贪婪，我们是天生的商人。告诉我，小公主，你贪婪么？”
小公主咬着嘴唇思考，骷髅头见状，又笑了两声：“你当然贪婪，只不过贪婪的对象并非钱财，而是一些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对钱财的贪婪会成就你，对那些东西的贪婪却会毁了你的。”
“来吧，小公主。”他示意她去看那些美丽的珠宝：“你不喜欢它们么？”
“我想，我现在更需要一块干面包。”公主看到她的老鼠正向她飞奔过来，跑了那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吧。只是它明明在拼命奔跑，却好像永远无法到达她的身边。
骷髅的声音有些恼火：“好吧，我们会让你开窍的。听我说，在你成年后，兰斯莱特将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唯有你能拯救这个国家。现在，我需要你的承诺。”
“什么承诺？”
两名骷髅走上前来，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架到王座上，又将骷髅头放在她的怀中。坐上王座的那一刻，她忽然镇定了，不再反抗，任由他们将王冠戴在她头上，权杖塞到她手中。
骷髅头的声音响彻耳畔，像一道神谕：“我要你宣誓，为了兰斯莱特献出生命。”
公主一字一顿地说：“我会，为了兰斯莱特，献出生命。”
“乖孩子。”他笑了，几十具骷髅随着他哈哈大笑。
大老鼠到底还是跑过来了，栽倒在王座前，一口接一口地吐着鲜血。
回过神来时，公主又站在长廊里，南瓜灯的光依旧明亮，大老鼠倒在她脚边陷入沉睡。她松了口气，想抱着它回到卧室，却看到两条血线沿着地板纹路蔓延，向她的双脚涌来。
她慌忙后退，却发现后面也有，几十条血线盘根交错，将她包围在一方小空间内。抬头一看，祖先肖像画上原本眼睛的位置已纷纷变成两个血洞，粘稠的鲜血从中汲汲流出。
正当公主手足无措的同时，忽听见哗啦啦扇动翅膀之声，一群黑影从天花板上倾斜而下，仔细看去，是一只又一只乌鸦，张开漆黑的嘴巴，接住那些鲜血。它们仿佛沾染了燃料一般，渐渐与画融为一体，成为黑色的背景。
围观的粉色蝴蝶看到这一幕，想起了一切。她已经死过两回了，第一次是在玫瑰庄园，没有给门及时上锁，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踩了个粉碎。第二次是在长廊里，她被血河喷了一身，翅膀沉重，力竭而死。所以她才会在第三次进入时，下意识锁好门，并把乌鸦放进来。
梦境中的三次轮回，在现实里只是一瞬罢了。现实里，她此刻眉头松动，表情变得恬淡。
次日清晨，狄莉起来发现公主殿下不见了，焦急万分地唤人四处寻找，很快找到她睡在长廊里，背靠着冰冷的墙，手边放着一只小小的南瓜灯，怀里抱着一只肥的惊人的老鼠。她吓了一跳，连忙把公主抱回房间仔细清洗，托人将老鼠远远地扔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摔死了。
公主醒来，乖巧地没有问老鼠的去向，不想因此和狄莉产生嫌隙。狄莉不晓得那晚发生了什么，但她的殿下好像忽然开窍了，开始充分利用自己的才华。当她组织建设的度假村投入运营，并创下巨大收益时，连那个整日沉浸于生意的父亲也开始高看她。那阵子，她被鲜花与溢美之词簇拥着，只有一件值得伤心的事。
冬天过去时，大老鼠回来了，已经比分别时瘦了一圈，食量也减少许多。从前一天吃两三片面包还嫌不够，现在两三天一片，勉勉强强吃完，整日迷迷糊糊，进一步消瘦下去。盛夏里它死了，体型变得和雏鸟差不多大。公主想把它埋在花园，害怕发臭生蛆，就放进了即将开走的垃圾车。
蝴蝶飞不动了，刺目的阳光晒伤了它的翅膀，它不得不歇息在房梁上，和乌鸦为伴。
公主十五岁了，没有去学校上过一天课，父亲不允许她和那些纨绔表亲一样开着超跑上学，逃课去灯红酒绿，为她请了好些老师上门教学。她学习文学，数学，乐器，历史，地理，哲学，天文。
天文老师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打扮奇特，让负责面试教师的管家有些不爽，但她凭借不凡的气质与流利的口才，以及夏国文法大学特聘讲师的头衔获得了试讲的资格。
公主对这位老师很满意，她似乎游历过许多国家，总是坐在书房的白虎标本旁边，把那些世界各地的奇闻异事娓娓道来，有些是新近发生的，有些要追溯到百年以前了。对于不爱使用电子设备的公主来说，这是很好的了解外界的方式。
“给我讲讲兰斯莱特的往事吧。”公主如是说。
“您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主，却对它的历史一无所知么？”从天文老师极薄的双唇间吐露的话语很轻柔，像一根羽毛抚摸着她的耳廓。
“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吧。”老师挺直身板，与她坐得近了些，此时她们并排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对面暖炉中的火舌跳跃，环境温暖又惬意。在带着几分迷离的氛围中，她用安静的声音开始讲述：“很久很久以前……”
“好像童话故事的开篇。”公主笑了。
老师也笑了：“的确如此。”
“我去拿些吃的。”公主起身，去小厨房拿了一盘曲奇和一壶热羊奶，坐回沙发前，给自己和老师各斟了一小杯。
“很久很久以前，兰斯莱特还没有独立，是位于诺亚国边境的一个小镇。那时诺亚国发生内战，很多难民逃过来，镇上的粮食很快就见了底。可镇长没有赶走他们，而是号召大家不停地开垦田地，修建房屋，粮食不够了就去隔壁的夏国偷，还为此和夏国人发生过几场规模不小的械斗，双方都死伤惨重。
这很无耻，对吧，但镇子的面积的确迅速扩大，很快就具备了城市规模。这一带是未被发现的风水宝地，无论种什么作物都长势喜人，粮食和蔬菜吃不完，镇长就带着一些不要命的人去战场上高价售卖。当时士兵们都吃不饱饭，灰头土脸的，以为他是皇庭派来的人，也不敢明抢，纷纷交出钞票来换一口吃的。他就这样积累了大把大把的纸币。”
“后来呢？”公主吃着曲奇，小心翼翼地接住饼干渣。
“后来，战争就结束了。战争期间造成严重的通货膨胀，国家干脆废除了那类纸币。许多富商不满地去闹事，兰斯莱特的镇长也去了，不要求赔偿，只要求独立。诺亚国那时刚打完仗，财政亏空很大，天高路远，也犯不上出兵征讨兰斯莱特，干脆挥挥手让他们建国了，眼不见心不烦。”炉火渐弱，老师歇了几息，继续说：“至于偶然间在地下发现金银矿，与诺亚国展开新一轮拉锯，已经是三百年之后的事了。”
公主“噢”了一声：“所以说，那名镇长就是兰斯莱特的第一任皇帝？”
老师笑了笑：“你问到了关键问题，不是。他举办了登基大典，风光无限，结果在典礼上讲演时，被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一剑射穿了心脏。助手站出来，义正言辞地声讨他的数十项残忍罪行，最后被群众推举为新皇。”
羊奶壶旁边，停着一只翅膀残缺的蝴蝶，静静聆听这场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