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7
姚庚敏来到日落大厦，向前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前台的小哥看起来很紧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呃，我有预约？”她说，并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蓝天移民的，在吗？”
他没理会。姚庚敏又叫了他好几声，依然不得回应，心想这是犯的什么毛病，转头正准备找别人，却看见背后的人全都围成一圈，摆出相同的姿势：双手展开，像个大字。他们每一步都跨出精准的距离，前一个人前进后，后一个人才前进，像怪异的多米诺骨牌，或者流水线工厂。
啪地一声，她转回头，看见前台扔在台面上的临时通行证。他依然低着头，双手在键盘上敲得咔嗒作响。
“那我上去了？”她问，实际上也知道这人不会回答，直接走向闸口。
今天是什么罢工日吗？还是特别的仪式？
“欢迎光临。”播音腔的机械女声随着绿灯亮起播放。她走到电梯前，发现这等候室异常安静。
没有任何人。
真的罢工了？
她进入电梯，感觉到这里边异常地冷。仿佛不是空调能制造的温度，她哈了一口气，喷出了白色的雾。好在她的目的地是四楼，不需要在里面待太久。
她来体验模拟移民，目标国家是阿丹纳克合众国，位于美洲北部，是非标准人类一同建立的乌托邦。因为自由、平等与包容成为年轻一代和潮流的聚集地。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她此次前来是为了进行一次非法调查，六名来自全国各地，不同职业、不同年龄段的男女陷入原因不明的昏迷状态，他们身上的共同点，正是都体验过阿丹纳克合众国的模拟移民项目，并在归家后一周到半年不等的时间突然倒下，成为植物人。
人们常说，去了不合适的国家就像娶了不爱的老婆，留下的只有痛苦的余生。这项服务正是因此而诞生，在决定去某个国家之前，移民中介都会推荐你先去体验一把在目标国家的生活再做决定。这多少是个灰色地带，但这年头没有生意不灰的。某些中介会为了收入，将费用高昂的国家的生活过度美化，将实际上性价比高的国家抹黑得一文不值，同时，为了你在体验后不至于完全放弃移居国外这回事，还会夸大一些不利于本国形象的黑料。有研究表明，进行过模拟移民体验的人中，人群的56的反叛倾向有明显提升。
姚庚敏把这看作一件惊天大案，警署却不以为意。“我们管不着。”她的同事兼师父总是这么说，“你要是能管，他们就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虽然在理，但有时候，她还是觉得他很讨厌。况且，那些被害者的身份也都非富即贵，更让人怀疑这是一场有针对性的软性谋杀。
就像吸魂取魄。
“好，就算真是如此，你也没有权利去调查，那不是我们这种小警员能管的事，所以听我的，别管了，好吗？”师父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告道。
结果是姚庚敏来到了这里。她一向不是个听话的人。
被害者并非是因为体验同一个中介公司的项目中招的，如果是的话，这起案件也就没那么严重了。她现在怀疑，是这套虚拟实境系统本身就存在漏洞，若能查清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若是人为的“缺陷”，就去查明背后的势力，若是单纯的漏洞，就提早曝光，减少潜在受害者。
“四层到了。”播音腔女声提醒道。
电梯门打开了。
“蓝天移民”的logo映入眼帘。
这是国内最大的一家英语国家移民中介，也是收费相对更贵的。有三名受害者在这里体验了模拟移民。
“您好。”前台的二层抽屉很高，挡住了背后的工作人员，看起来就像桌子在说话，有点把她吓到了。毕竟刚刚大厅里的场面极其诡异，让她的神经变得敏感起来。平时不相信鬼神的人，也会在看了鬼故事以后，一段时间内害怕在黑夜里上厕所。
“你好，我预约了今天的移民模拟体验。”她在智能手表里调出预约表，想出示给前台看，“名字是姚庚敏。”
“好的，请您稍等。”
前台的女人蹭地一下站起来，迈着机械的步伐走出工作台，来到她面前，又嗖地扯走了她的手机。“不好意思，请将手机借给我，做一个登记。”那女人边说，边一步一顿地走回位置上。她的视线仿佛被固定在前方，像个盲人。
“呃，我刚刚看到楼下的人在绕圈圈，今天是有什么特别的活动吗？”姚庚敏把手肘搭在台子上，故作轻松地问。
“您好，这是您的房间号，左手边右转第一个，祝您体验愉快。”
被无视了。
这座大厦的人都在干嘛？姚庚敏接过前台递来的纸张，将信将疑地走向指定房间。有点像在电影院，去检票，然后根据工作人员的指引走进自己的影厅。
某种意义上，移民模拟不也是一种观影吗？
6号房间。里面很暗，并不大，只能容纳一个全息舱，加上一个自动鞋套机。仍是电梯里的那个机械女声在引导：“您好，客人，请您穿上鞋套，按下位于您右手边的绿色‘开启’按钮，进入全息舱，开始体验。”
她照做，在全息舱里坐好。安全带自动顺着她的肋骨和肩膀交叉成x的形状，然后束紧，一个头盔将她的脑袋罩住，放在扶手上的双手也被皮革裹紧。她感觉自己像制作完成的汉堡包，下一步就是被送上餐桌吃掉，又像火星计划的宇航员，即将被火箭送入太空。
整个舱室逐渐暗了下来，直到陷入完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还挺有质感的，她心想。
忽然，整个全息舱开始摇晃。她说好听点是被保护得当，说难听点是被禁锢着，手无缚鸡之力。“启动发射倒数计时。”那个负责向导的女声突然说。
“什么？等——”
“倒数十下，十、九、八、七、六、五……”引擎轰鸣声在耳边逐渐加强，摇动也更加剧烈了。她开始大叫，试图呼唤工作人员，却哪里也找不到紧急呼救按钮。“四、三、二……”
“放我出去！这里出问题了！”
“一。发射。”
她想起人生为数不多的过山车经历，当时，朋友用激将法将她送上了座位，那过山车是全亚洲最高的一架，缓缓爬升到山顶后，它会稍微停在那里一会儿。那几秒里，姚庚敏感觉自己几乎躺在了半空中，失重感让她异常恐慌，无法逃离的情况下，她能做的唯一自保行为，就是紧闭双眼。
如今，她也紧闭着双眼，感觉自己被推上高高的天空，引擎声已经到达她双耳所能承受的极限。“高度，五千英尺，一万英尺，两万英尺，三万英尺……”她感觉五脏六腑像被推入滚筒洗衣机，翻滚得想吐。
忽然，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欢迎来到阿丹纳克，”随着光照向眼皮，她听见女声说，“我是奇兵一号，为您导航。”
金光普照，红色的星球地表布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鼓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雕像，身着飘逸服装的女性，宽袍大袖，有一头高高束起的长发。看起来像古时的贵妇人，又像现代融合了先进科技的古装设计模板。
在遥远的天空彼端，导航向她显示出一个标签，指出那个小小的圆是地球。
“什么……”
禁锢她的东西都松开了，她摘下头盔，离开椅子，凑近发射舱的窗户，更仔细地观看外头这应该存在于科幻电影中的地表景象。小小的机器人搬运着一箱箱货物来回于鼓包之间，地上平整的轨道为它们提供了道路，在室外，疑似人类的身影都穿着宇航服，但跟她认知中的款式大有区别。似乎更轻便，diy的选项也更多，甚至有人穿着涂鸦风格的款式。
这是……外星殖民地？
要说这是为了宣传阿丹纳克，未免也太夸大了点……
舱体又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砰地一声，听起来像是撞上了什么。从这扇小小的窗户里什么都看不见。
“对接完成，即将进行加压与消毒，请客人远离舱门。”
她听话地后退，甚至抬起双手，生怕妨碍到谁似的。然后认不清的气体喷出，她屏住呼吸，闭起眼睛，等待进程结束。
呲地几声后，舱门开了。
她立马认出了那张脸。
是公司的前台，那个女人向她微笑，性格却是完全不一样了。“你好，我是奇兵一号。是来体验殖民地的对吧？来，这儿走，跟着我，小心脚下哈。”
她被整得一头雾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咱这15号殖民区域是刚完工的，上个月才开始引入人类住民，大概还没开始大规模推送广告。这次的新殖民区呢，名额是上次的三倍，但我估计也是很多人抢着要哈。您这边是几个人呢，如果是以经营个体户来下签，一家人过来就方便些，一个人的话就推荐您选择工作签了。如果是公务员，工作签就更好下了。”
女人几乎没给姚庚敏说话的机会，一股脑地遵照流程，流水般推销着自己的业务。但姚庚敏一句也听不进去。“不好意思，”她打断那女人，“是不是搞错了？放错碟片了什么的，我是来做移民体验的，是阿丹纳克合众国哦，北美的那个，不是这种科幻风格的外星殖民地模拟……”她认为这是系统错误，毕竟市面上也确实存在这种体验项目，可以成为星际公民，抢先体验或许要再几百年才能见到的未来。
“是的，女士。”奇兵一号的声音非常高亢，不知道是夹出来的，还是天生如此。“这里就是阿丹纳克合众国，由非标准人类建造的乌托邦，您的梦想之地。不是吗？看那座雕像，那是15号殖民区域的奇观，围绕那雕像，我们打算建造火星上的第一个重点景区。”
她顺着奇兵一号的手看过去，从地面上仰视，雕像异常高大，让她想到盘古开天地的传说。就像顶着天盖一样。从这个角度，还可以看到，在女神的鞋底，刻着一行英文：unitedstateofadanac
旁边还有汉字，与阿丹纳克完全无关。
华疋。
“华……呃，那是什么字？”姚庚敏发现自己念不出来，便问。
“雅，读华雅。”奇兵一号回头看了她一眼，“雅、胥、疋、夏等古字相通，你觉得这是谁的雕像？”
“呃……我真的不知道。”
“那是我们的人之祖，华胥。”奇兵一号停下脚步，放低了声音，好像说得再大声些，就会惊扰她。“阿丹纳克不过是一个障眼法，这里是华疋特别开拓区，祖国的第一个外星殖民地，也是人类史上最大、最重的秘密任务。同志，您将有幸见证这个伟大的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