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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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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疤痕,那是怎么回事?”交往第三个月时,黎辰生问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看到了。”他有些局促地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没说这回事。”听起来像是责怪。

    “小时候留下的了。”你解释说,不想展开叙述这段故事,“怎么,你不喜欢吗?”一方面,你希望他说不喜欢,一方面又希望他说喜欢。

    “不会,”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有点惊讶。”他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想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你从小就有那些疤痕?是怎么造成的?”

    “啊,是一次意外。”你有一句答一句,认为自己已经足够配合,但对他来说显然不足够。

    “什么意外?这么严重啊。”

    “嗯,很严重。”

    你们沉默了好久,直到黎辰生再次说话。

    “小羲,我觉得恋爱中的两个人是应该彼此坦诚的。”他提醒你,“作为人要讲诚信,这也是天父教导我们的信条。我遵守祂的教诲,在结婚前保护你的纯洁,你也应该遵守才对。我可以不追究你之前的隐瞒,但接下来,我希望你告诉我真相。我们从此以后要结为夫妻不是吗?所谓夫妻,所谓伴侣,就是彼此之间毫无隐瞒,互相支持,相伴一生呀。”

    “好吧。”你垂下眼,“我……我需要一点时间。我会告诉你的。”你许下承诺,但脑子里在想那团粉色的烟雾,医生说,当你想要逃避现实时,就会下意识地寻求那个人格的帮助。你几乎能看见她的轮廓。

    不,她真的在这里,就站在客厅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你。

    “你好懦弱。”她说。

    你无法反驳。

    “你真的要过这样的日子?”

    你不确定,但是也没得选。

    你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黎辰生,黎辰生又是否喜欢你。偶尔,你会发现他看向你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就像街边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隔着一整个世界。老实说,除了他的姓名和工作外,你根本不了解他,而他更加不了解你。你几乎不会主动找他,也不会主动聊天,每次都是他来找你,他安排所有事,他说了算。他要求你像教条中的女人那样生活,要伺候他,要把家里的一切操持得当,而他主外,负责给你钱,养着你,宠你。但这不是你要求的吗?你想要某个人来掌控自己的人生,想要有一个“依靠”,变成某人的宠物。

    “你为什么老这样?”黎辰生问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根本不爱我,也不是很需要我。”

    一时之间,你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说对了。“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真的。”你对他微笑道。

    黎辰生叹了口气:“我以为这些时间应该足够慢慢软化你了,小羲,神真的有办法救你吗?”

    “对不起。”你只好说自己最擅长的句子,并且感到羞愧。你相信自己确实很坏,坏到无药可救,神也无能为力。

    黎辰生点点头,转过身去,“要不这样吧,你好好听我说,”他没有看着你,而是看着空气说,“我觉得你今天可能不太舒服,要不要先休息一段时间?最近总陪着我,应该也累了。”

    “啊,好,没关系。”你说,心中充满失落。你们最近扮演模范情侣,已经越来越上手,你有点可惜这点来之不易的成就。

    “嗯,那就这样了。”他说,“我送你回去,等你准备好告诉我了再打电话找我吧。”你们这会儿吃好了饭,他去结了账,然后朝停车场前进。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你在默默编造一个合理又不难堪的故事。

    这之后一天,两天,一周,一个月,你都没有鼓起勇气打电话,黎辰生也没有来找你,你觉得估计就这样了。你的第一段算得上是亲密关系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令人惊讶的是,比起伤心或羞愧,你更多感到一身轻松。这天你没有举行净化仪式,打工时满面春风,连同事都好奇你是不是被人求婚了。

    恰恰相反。

    但一个月零三天时,黎辰生好像按捺不住,打了电话过来。当时你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对不起,那天是我说的话不对。”他莫名其妙地开始道歉,“因为小羲你老是忍耐我,老是退让,所以我会得寸进尺。和你在一起后,我总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大男子主义了……”他笑了一声。

    “那是我很有魅力吗?”你也跟他开玩笑。

    “我跟你说过,我爸妈在北方。”他说,“我逃到南方来,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我说你不够诚实……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秘密没有说。”他停顿了,你则耐心等待他接上,“……我真的喜欢你,这是真话。我想努力把我们的关系经营下去。”最后他说,“我的爸爸,他有一个比我还大两岁的私生子,很搞笑吧?但是真事。那时候,我妈妈工作忙,他就出轨,生下了孩子,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和那个女人一直保持联系,直到我长大成人,把他拆穿。”他的声音好像在颤抖,你不太确定,“所以我没办法忍受爱人之间的秘密,你可以理解吗?”

    “嗯,我可以。”你说,“那只是教条而已,”你告诉他,“我妈妈把教条刻在我身上,希望我可以忠实于神。”

    “真的?”

    “真的。”

    啊,你在干什么?你质问自己。谈恋爱以来,黎辰生像癌细胞一样生长在你身体的某个角落,并且迅速壮大,从此你再也无法摆脱,注定被他纠缠并掌控到死。不过,这似乎又是正确的,伴侣关系就是这样,婚姻就是这样。你是女人,他是男人,他在外工作,你在家照顾他,当好后勤,这就是所有人对你最大的期望。其实是很轻松的差事,你却连这个都做不好。

    你来到他家,上楼。因为他要求你展示自己全部的疤痕,如此才能做到毫无保留。你隐约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虽然自称诚实信徒,在婚前必须保持绝对纯洁,但他一直对你不让他碰你颇有微词。如今是个机会。“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你告诉他,恍惚间看到了李老师的脸,“我们是不是在堕落?”你拿出教条,感觉有点好笑,这时候,你居然用教条来保护自己。

    黎辰生在黑暗中望著你,似乎在思考。他家没有开灯。“我相信爱是超越信仰的。”他说,过来捧着你的脸,你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有薄荷的味道,“我相信神会原谅。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不完美,无法克制自己。”

    神会原谅李老师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祂从来没有原谅你。

    “我觉得,神对于明知故犯的信徒……会很苛刻。”你后退了一步,把他的手从脸上掰下来。

    突然,你听到了不应该在此处听见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她说:“没事,乖囡囡,神会宽恕,黎老师是受福的人。”你猛然回头,发现母亲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这时候,黎辰生才开了灯。

    “对不起,没提前告诉你。今天是阿姨来找了我。”他说。

    你甚至怀疑是自己没吃药。“哎呀,你来得那么突然,我都没来得及走。”母亲似乎有点害羞,但笑的很开心,拍了拍你的肩膀,“黎老师说得对喔,你要坦诚相见,才能有爱情。这样,你就听话,妈妈也在这里,这样你们就不是不纯洁,而是一场见证,可以吗?你把衣服脱下来,给黎老师看看。”

    她为什么叫他黎老师?

    你感到不可思议。

    母亲从没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我做不到。”你说,“……我没办法,我不想让你们看。”你惊恐地说,感到浑身发冷。

    “我还没见过吗?我允许的,我允许你给他看。”母亲说,你不敢相信,她听起来像在炫耀自己的成就。

    又是这样,好像你生下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很恶心。”你说,也不知道自己在指什么。而他们理解成了那些伤疤。

    “不会,怎么会?教条是神圣的,你承受痛苦,把它刻在身上,你也是受祝福的。”黎辰生安慰你,但你宁愿不要这安慰。你宁愿不会受到那怪神的祝福。

    恶魔在你耳边低语。

    “逃走吧。”

    身着小丑服的同事幻影怂恿着你:“逃走吧,现在只能你来救自己,没有神,也没有白马王子了。”你要怎么做?“杀死他们,掌握了你生活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你怎么可能做到?

    “怎么不行?你当年可是杀光了欺负你的同学哦。”

    那是……

    对……

    你想通了。那从来就不是别人,就算是因为精神错乱,那也是你自己干的。

    你完全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这两个人真的该死吗?你有权夺走别人的生命吗?何况那是你的母亲,即便方式不对,但她毕竟是爱你的……对吗?尽管与黎辰生谈恋爱的过程并不完美,却也有值得回忆的美好。比如他确实很体贴,确实为你着想,确实有求必应,而且从不用你的缺陷说事。你喜欢他文弱而干净清秀的外表,不像大部分男人那样充满攻击性,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完整的人了。你知道这样想不礼貌,一直愧对他。

    接着,“所以你还是不愿意对我坦诚,是吗?”是黎辰生,他失望地说,你却第一次感觉他的眼神活起来了。“阿姨,我试过了,但可能我们真的不合适……”他转向你母亲说,而母亲则看着你,同样充满失望。

    “跪下。”她说。你不想照做,却也不敢离开。“跪下!快点!”她再次说,用手指着地面。

    你抬头,看到一个手掌正加速冲过来。母亲打了你一巴掌,并踢了你的膝盖,让你被迫跪倒在地。你感觉到她抓着你的领口,似乎说什么也要把你展示给黎老师看。

    黎辰生始终一言不发,将一切都交给了在场的年长者。这也是教条之一。你被拖到沙发,听到自己近乎疯狂的呼吸声,混杂着恶魔的叫骂声。“你站起来啊,你快反抗!不要什么都不说!”母亲把你的脸压进沙发垫,另一手解开你的衬衫纽扣。

    “你根本配不上这福气!”你听见母亲尖锐的声音,感觉她好像变成了人类之外的别的东西。“给我脱!起来!给我刀,黎老师,给我刀,我要把这些割下来,她根本配不上……”

    孬种。

    你好懦弱。

    杀了他们。

    这也做不到吗?

    你听见脚步声,什么东西被交接,你只剩下内衣。余光中,某个物品闪着寒光。

    已经不希望再——

    你开始挣扎,几乎铆足了浑身的力气,猛地后仰,撞向身后的母亲。她大叫一声,捂着鼻子后退,你又转身扑上去,用膝盖压着她的肩膀,这是在网上看到的防身技巧。你夺过她的刀,这一次,准确无误地,朝着她的眼睛刺了进去。

    “阿姨!”

    “干得好!”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粉色烟雾从视野边缘开始侵蚀,很快蒙蔽了你的双眼。你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兀自活动,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朝左边扔出那把刀。

    过了好几秒。

    扑通。

    什么庞然大物倒下似的声音。而母亲还在尖叫,你感觉自己从她身上起来,没有去捡那把刀,等待视野中的粉雾散去后,你异常平静,轻车熟路地来到餐厅,选择了一把椅子,回到母亲躺着的客厅里。

    不知道是气候变暖还是金融危机的作用,你把椅子高举过头顶,这完全是你自己的决定,你瞄准了母亲的头,照着那个地方猛砸。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到后来你数不清了,也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再发出声音。你的双手因为前所未有的运动量而发出酸痛的信号。

    你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你看到墙上溅射的血迹。墙壁是硅藻泥的。

    眼泪掉了下来,但你觉得那是因为激动。

    “哎呀,我敢说,你不是不擅长那么简单的差事,而是做家务对你来说属于屈才了呀!”

    穿着风衣的同事出现了,她像个侦探一样,拿着放大镜对两具尸体进行检视。

    “不过大部分时候,暴力也确实是解决问题的最后办法。”同事感慨道。

    你看着她,吸了吸鼻子,说:“不好意思,我有一件事一直很想问你。”

    “怎么?”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

    ………

    过了好久,她并没有如你想象般那样大发雷霆,而是咬着牙和善地说:“我叫岳之淼,你忘啦?”

    “嗯,对不起。这次我记住了。”

    “没关系。”

    “岳之淼,”你问她,“还有一件事我想问。”

    “你问吧。”

    “从今往后,我应该相信什么才好?”

    这个世界正在缓慢地化为粉末。

    “哈?”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我一直信奉着神长大……”你想解释,被她打断了。“一定要信个啥么。”她好像有点生气,你总是惹人生气,这也不奇怪。

    “可能是吧,我就是这么长大的。”

    在你脚下的地面消失之前,她来到你面前。“抬头。”她屈膝靠近你,抬起你的脸,你们四目相对,“我叫岳之淼,你已经知道了,那没什么好说的,你想要某个人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你还想要那个人救你。对吧?”你点点头。

    “那就信仰我吧。”她对你微笑,“颜羲,信仰我,然后醒过来吧。我不要你上贡,还可以当你的朋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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