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罪魁祸首
大妖精很会讲故事。
她语气平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故事从一颗红色贝壳开始。一颗像箭的红贝壳。
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作为故事里唯一的男主角,我经历了一切。我以为往事已矣,暴雨已平息,但我太高估了自己,和女妖怪相比,那种可以凛然置身事外的能力我从来没有,这很让我沮丧。好在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我,当我忍不住颤抖时,它是那么坚定,那么温暖。而我手心里那个伤疤微微刺痛,转眼间,我就看见一颗星静静的闪耀,它是那么美,璀璨!刺痛瞬间变成温柔甜蜜,幸福快乐。
他越过石墙
看见了一颗星
故事结束了,晚宴还在继续,但主角早已不是我。我借口上洗手间,偷偷溜了出来,独自在旅馆后花园踱着步,而后就坐在泳池边一把椅子上,静静的看着。
这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夜色。
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仲夏之夜。
天空深蓝到有点阴郁,而云层细而稠密,像鱼的鳞片,层层叠叠。它们半遮半掩住月亮,让月光变得朦朦胧胧。一颗孤单的星星在云的边缘若隐若现。热风从轮廓模糊的山丘上越过来,穿过松林,拂过皮肤,让人感觉到里面有干燥的阳光味道,隐隐约约的躁动。夜莺没有歌唱,它们似乎累了或者是已经退场,但夜晚并未因此而寂静,因为有另一群歌唱家开始演唱——蟋蟀们以强烈的声调,宣告着它们不安的灵魂也需要有人来静静聆听和抚慰。一群飞蛾包围着路边黄色路灯,它们不知疲倦的飞舞,跳着神秘的舞蹈,仿佛在回应着蟋蟀们的请求。但是它们的舞步实在有点疯狂,就如同此刻我的心情。
嗨。
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出现。
嗨。
我站起身说。
灯光有点暗,但不影响我清楚的看见她。蜜女郎躲开我的目光,坐到我边上的椅子上,迟疑的开口。
我。。。
她盯着脚面。
我重新坐下,摆摆手。
你很好,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蜜女郎低着头。
你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对吧?我这个。。。
咱们两个很像,你知道吗?
蜜女郎诧异的抬起头。
我们总是勇于痛责自己。。。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
错了就要承担错的代价。
蜜女郎说。
但我看来,你是没错的。错的那个人是我。
我说。
你不用这么纵容我的,我的脾气我知道。
蜜女郎说。
嗯,你的确很直接,男人没有多少好东西,我也不例外。
唉,你要这么说,我就只好走了。
蜜女郎说。
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当然,好与坏,每个人标准不同。我只说我自己的标准。你很好,有正义感,对邪恶毫不留情,对朋友仗义执言,她们喜欢你。我起初不理解。可是,我想你是说出了她们的心声,那些她们不忍心痛骂我的话。
所以说,我的确傻透了。
蜜女郎叹着气。
那件事真可怕。
蜜女郎继续叹气,她小心的说,像是在问,又像是自己在感叹。
是。
对不起,我不该再提。你的伤都好了吗?
蜜女郎想问的和她所说的显然不一样。
谢谢,我没事,多亏你的姐姐。
我说。
她总会解决一切麻烦。
蜜女郎说,语气有点不自然。
她一直都知道你和她们?
我不知道。她见过我们所有人。
我说。
不过,以她做的工作,应该什么都瞒不过她。否则她也不会救了我。
蜜女郎默默点着头,她显然有疑惑。
我有个建议,你要听吗?
我说。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我们谁也不必向对方说那些歉意的话,那些废话毫无意义。命运把我们聚到了一起,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想分辨,事实如此。以你的聪明,你一定知道目前我们面临同一个难题,对吗?
蜜女郎的眉头恶狠狠皱了起来。
我聪明个鬼,你也不用奉承我。她不告诉我,是为了保护我。那些恶人,去他妈的,早晚有一天。。。
早晚有一天,他们会下地狱,我们要做的就是狠狠推他们一把!
我接着她的话说。
对!狠狠的!
蜜女郎说。
但我还是想请你原谅,这些话我不得不说。请让我说出来吧,否则我难以原谅自己。
你们都是那么固执吗?唉。
我瞅着蜜女郎。
只要你现在不再认为我罪大恶极,不想急着把我推上绞刑架或者火刑台,我就很知足了。
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
蜜女郎似乎有点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你说得到底有几句实话?
什么?
别装了,你才不会向我道歉!尽管我不需要。请恕我直言,因为你那么骄傲自大,就像你的姐姐一样!
蜜女郎把眉头皱起来看着我。她的绿眼睛在暗暗的光线里眯起来,瞳仁收缩成针点大小,狠毒而令人恐怖。这可真是可怕的发现!
我以前真的是太小瞧她了,或者是我根本没有认真去琢磨她,这可是女巫的一母同胞,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骨子里有同样的基因。可是,她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即使在晚饭前,我们唇枪舌剑时,她破口大骂时也没有表现出她阴暗的一面,难道?
我脑海里像是有个长着翅膀的黑影掠过。
我把视线投向远处,却一无所获。
风突然紧了,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
你还算聪明,我当然不会向对你道歉!得了吧,你可以骗她们,可骗不了我,现在没有别人,你就收起你那一套吧!男人!的确没有几个好东西!
这些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挥舞着狠狠刺向我,像是真正撕开了所有面具,可是我丝毫没有动怒——她这些话依旧还是谎言,真实的谎言。
好,我怕你。我坦白。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为什么要骗你?骗你有什么好处?
这是两个问题!
好,那请你回答,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狡猾,这还是两个问题!对一个色狼来说,他的眼里只有羊羔,而且最好是一群羔羊!
你的意思我在觊觎你?
别不承认,你想要的就是肉体,女人的肉体!什么爱情,那全是幌子,你追求的就是那几秒钟的快感和淫乐!
蜜女郎的脸庞可怕扭曲,我看见了一种刻骨的仇恨,对男人刻骨的仇恨。她好像完全进入了角色。
我刚刚说过,我们很像。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你要我承认,好,那就满足你。不过,我只做出一次警告,考虑清楚你要付出的代价。我不管他是谁,他究竟怎么伤害了你,至少你还能逃离,可是我是个穷人,一双廉价运动鞋也要穿四年的穷人,我无路可退。我宁愿光着脚,也不会偷不会抢,但是一旦某个东西贴上了我的标签,我就算是拼死也绝不会放弃,你是贵族,含着金汤匙出生,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从小到大,孤苦伶仃的穷人有着怎么样的心态!
我大声说。
这个心态一点也不健康,我知道。更不值得夸耀,我也知道。但我还没有堕落到你认为的那种。。。状态。好吧,我的确喜欢女人的肉体,甚至是迷恋。可是如果没有爱,你所鄙视的爱,不相信的爱。我宁愿自己解决!我在你眼里如果是野兽,那我就大大怀疑你的智商。因为你完全用错了手段。。。告诉你一个办法,对付野兽只能用刀子和猎枪,讥笑和辱骂只能适得其反!
谢谢你的建议!
蜜女郎对我这番长篇大论好像充耳不闻。她关心的是我透出的信息。
我也没说你是野兽,你爱怎么做,爱怎么标榜自己是你的事!至于他!?去他妈的,他才伤害不了我,我的诅咒早就送他下了地狱!
她冷酷的声调就像宣布判决书,对于我的猜测她丝毫不吃惊,也没打算否认。
只是你说的前后矛盾,我们很像吗?那我是不是应该很了解我的同类?贫穷!得了吧,别拿这个当借口!
那就让他下地狱。。。这并不矛盾!我们有同样阴暗的灵魂,对这个金钱至上的世界有切齿的仇恨。我们害怕别人看到自己内心里的那个魔鬼,我们隐藏,潜伏,像是个肮脏的凶手。我们见风使舵,那些自我批评只是一种手段,是阴谋诡计的另一种表现。。。两个凶手聚到一起,你知道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吗?
蜜女郎原本眯起来的眼睛瞪大了。
结果无非两种,同归于尽或者亢瀣一气。你准备怎么选?
我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没有退缩,也盯着我。
你怎么选?
我逼迫的再次发问。
第一,我可不阴暗。第二,你凭什么要我选?你怎么自己不选?
哎呀,好,那我收回,你不阴暗。
我笑着摊开手。
当然!
那就不选!我有个建议,只是一个建议。让我们心平气和坐下,喝杯水,你渴了吗?
不用对我献殷勤!不许笑!我不是她们,你心里清楚!
好,那就在我们拔枪对射之前,我把我犯下的罪恶告诉你,这样你就可以放下最后的顾虑!我来选,怎么样?
选个狗屁,你可真无耻!
即使是在昏黄灯光下,她那张被地中海阳光晒成蜜色的脸也能看出一些红晕。说实话,从我认识她以来,我还从没有认真看过她。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路人甲,路人乙,我们平行的世界交叉到一起仅仅是个偶然。可是,她居然是那个女巫的血亲,而那个女巫曾经潜入进我的梦里,这就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很不一般。
太多偶然就是必然。
你盯着我干吗?
我抱定了主意,把看向远处的目光收了回来。
你的肉体很美!
我的声音猛地低下去。
蜜女郎就像挨了一针,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双臂抱在胸前。可是仅仅片刻后,她就放松下来。
好啊,听听,听听,你只要承认你的罪恶,我就把我美丽的肉体给你,让你进来,享受那几秒钟的快感。你在欺骗她们,是吧?一个又一个,用你的可怜,用你的甜言,用你的滔滔不绝的布道。。。来吧,勇敢说出来,我是凶手,和你是同类。我能理解你,是不是,亲爱的,你电话里喊过我的,你瞧,我的肉体多健康,多漂亮。。。
她偷偷四下张望,就像变了一个人,一个坏女人。因为即将干坏事而难以自制兴奋。她微微探着头,深深的沟壑间那抹蜜色仿佛打了一层车蜡,光泽细腻,亮光流动间同时又散发出奶酪的香甜味道。她的眼睛从绿油油变成一种奇妙的颜色,像刚刚下过一阵小雨后,远远山坡下一片薄荷田,娇嫩,清新,被一阵风吹拂出诱惑的波澜,荡漾开的那种颜色。
你这个蠢姑娘!
我被这种刻意的诱惑气得反而笑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们把她当成了一件武器,而这个武器却早就被人拆了撞针。我看穿了这个局,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该怎么办?
好啊,来,来,让我看看你的资本够不够!
我故意加重了呼吸,哑着嗓子,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也许我表演的太逼真了,甚至有一瞬间,我自己也差点怀疑,她要是继续这么妖媚下去,下一秒我就会扑上去,用血盆大口把捕鼠器上的奶酪一口吞进肚子里。
可惜,我永远都高估了自己的拙劣手段。
我越逼越近,喉咙里呼噜着。那张脸露出得意的笑容,诡计即将得逞的笑容。可是,很快这张脸就变了颜色。
你要干什么?
蜜女郎的嘴唇假装哆嗦起来。
你来之前,她没告诉你,必须有牺牲?来吧,她们在看着我们,你骂也骂够了,我是坏蛋,你不是最爱坏蛋吗?别让任务半途而废。你要的快感我这里都有,这是对你完成任务的奖励。
我把声音放到最低。我探出身体,犹豫着,是不是把双手也参与进来,让邪恶更加逼真。她好像特别穿喜欢低胸的裙子,没有内衣遮掩,在灯光里,胸脯就明晃晃的,像巧克力奶油蛋糕上又抹了一层蜂蜜。
好,来,谁怕谁!
蜜女郎只迟疑了半秒,眼珠一转,如同获得了对付我的秘籍,她使劲挺起胸膛,呲出牙齿。
别他妈的退缩,来啊!
真是该死!
这个局面最终还是失控了,我听见内心的魔鬼发出悲鸣。
vikings!
你究竟要干什么!
三秒之后,我颓然缩回到椅子里,苦笑,一种彻底被打败的滋味团团包围着我。
看来她们说的没错!
对面的女人得意洋洋的巩固胜利成果。
你离成为坏蛋至少还隔着一条英吉利海峡!
你就跟着她们学吧!有意思吗?你这个帮凶!
我无力的嘟囔,转而向着远处气愤的大吼。
vikings!有意思吗?!
随着这声怒吼,一个身影在远处黑暗里咯咯笑着,越来越远。
生气啦?嘻嘻,你可真够。。。
蜜女郎发出大笑,从椅子上蹦起来。
愚蠢!
我接着她的话。
是不是啊。
得了,你演的不错。聪明的中国人!
蜜女郎转身就要走。
别走!
我咬牙切齿。
她们还在等着我。
蜜女郎停了一下,犹豫着还是多说了一句。
她要来了,我这个愚蠢的表演要退场了,祝你好运。
蜜女郎压低嗓音。
请原谅,我的大人。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来的目的,谢谢你忍受我的侮辱。我不想这样,你们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但对我来说,她们比你对我更重要。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们。你能原谅我吗?我的大人。
你的肉体真的很美!
我竭力想挽回一点面子。
坏蛋!哈哈,骗鬼去吧,她们哪个不比我漂亮!
蜜女郎大笑着。
与她们比我就是丑小鸭。。。你别演了,我实在演不下去了。唉,你的演技比我还差!不过,别得意,不是你够聪明,而是刚刚我演的够差。改天,我说是改天啊,或许我会给你道歉,行不行,麦芽威士忌,你这个穷。。。一定没喝过,再见!你的鞋现在足够多了,哈哈。
看着这个毫无歉意,轻快离开的窈窕背影——她甚至还回头飞着媚眼,我最后的挣扎轰然坍塌。一场表演结束了。两个登场者就像是提线木偶,演出了一场彼此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演的滑稽剧。而幕后那些操纵者却根本没有停止。这场从她们见面就开始的阴谋计划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我很生气!
但我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怒火。
自己铺的床自己睡。
这些似乎都是我应得的。她们多了一把对付我的武器——冷酷的蜜女郎,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正义的化身,她才不会对我手下留情,嘴下留德。我却依旧赤手空拳,就算是对我一片痴心的小仙女也不会帮我——谁敢说她水晶般的心底深处对我没有一丝抱怨?她的言语中那些吞吞吐吐,每次我们在一起,她的那些疯狂,就是在发泄不满!她太善良,太爱我,她只是不忍心而已!
她们每一个人,都是被天神亲吻过的,她们可以拥有世界,而我却无耻的剥夺了她们的这个权利,我亏欠她们实在太多太多。我对蜜女郎说的那些话,那些严格来看就是狡辩的理由,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怀疑。因为罪魁祸首就是我这个贪婪的混蛋,赎罪之旅,漫漫长路,我只能咬着牙继续走下去,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就越多,走的越远,肩头的担子就越沉重!
可是,我做好准备了吗?
我对此非常忧虑!
蟋蟀停止了歌唱,飞蛾停止了舞蹈,周围一片死寂。我望向天边,眼前出现的一幕令我大吃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月光几乎完全消失了,而天空中那颗孤星还在,却已经危在旦夕。原本鱼鳞般的云此刻被风涌动,吹拂,拉长,变成一条灰色长河,阴沉沉中几乎看不到尽头,那颗星就如同在波涛中浮沉,它像是在挣扎,嘶喊,呼号,求救。它的光芒越来越黯淡,越来越虚弱。也许,不久之后,它就会彻底消失,和最后一丝月光被黑暗所吞没。
我睁大眼睛,眼巴巴瞧着它;我攥紧拳头,但却无力阻挡。
孤星东升
五芒闪耀
心之所向
雾锁长河
这是女巫的预言!
不要!不要!不要!
我听见自己在大吼!
骄傲的人总会在骄傲中毁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