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 章 蓝色波涛
不久之后,我独自走回餐馆时,汽车已不见了踪影。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阳光强烈刺眼,风似乎消失了,酷热中我凭着记忆顺原路慢慢往山下走。
路边灰色的岩石,低矮杂乱的橡木丛,似乎配合着我的心情。汗水渗出额角,流进眼睛里,我用手背去擦拭,汗水渗入胳膊引发一阵刺痛,这个女妖怪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个记号,我自嘲的想,这下就算最漆黑的夜里,她也能凭这个分辨那只手臂是我的了。
走着走着,一缕缕迷迭香和百里香混杂着薰衣草的气味随风而来,很远处有成排紫色隐隐可见。走了累时,我就停下脚步,极目远眺中,蔚蓝色的地中海仿佛触手可及,可拐过一个路口,你准备仔细看,它就飞快消失在一片茂密灌木背后。它可真顽皮,你要和我捉迷藏吗?我嘀咕着,心里其实没有更多念头,反倒这种幽默想法占了绝大部分。人总是这样,想到最多的时候脑子却就忽然空空如也,我就是这种感觉,不久前那个激烈场面似乎是很久以前发生的。
滴滴,身后一辆汽车鸣着喇叭,随后就听见咣当咣当,噗嗤噗嗤的声音。
我躲到路边,擦着汗,看到一辆锈迹斑斑,漆面仿佛得了牛皮癣的红雪铁龙轿车从我身后开来。车的主人探出头兴致勃勃看着我,他一头白发,胡子却乌黑发亮,脸上沟壑纵横。
老头停下车,拍拍车身。我以为他要让我搭车,却听到他说。
加油啊,年轻人。
这类简单法语我能听懂。
你好。
我可不想没礼貌。
我的外国口音让他很好奇,他上下打量我,又四下窥探,似乎草丛里被我藏了什么。
你好。日本人?
我摇头,摆了个姿势。
他哦哦叫了两声,我以为他看懂了,可是他又接着问。
韩国人?
我心想,我长的有他们那么丑吗?那么矮吗?
我是中国人。
我大声说。
杰克陈,布鲁斯李,ok?
他笑逐颜开。
ok,ok。
中国人大大的好。
我哭笑不得,这个老家伙还是没弄懂。
要搭车吗。。。还是你要继续行军,占领法国。
他笑着又拍拍车身,我怀疑这个车就是他这么拍成一身牛皮癣的,因为我看见一块漆皮被拍得摇摇欲坠。
上车吧!中国勇士!
谢谢!
我绕到另一侧车门。
他探过身子,拉开副驾驶车门——后来我才从他嘴里知道,那扇车门从外面打不开。
一路咣当着开到山下,我偷眼看了一眼里程表,吓得缩进了座位里!50万公里!他还摆出一路想要超车的架势,对挡在前面的bmw拼命按喇叭,嘴里不停说英国佬,德国佬,巴黎佬,三句里一句国骂,完全捍卫了法语的至高尊严。
我实在没有信心继续愉快搭乘,我诚恳道谢下了车,顺着人流如织的海滨步道前行,走了不久,我正偷偷看一位穿着时尚的女郎大步流星横穿马路,她灵活避开车流,像只松鼠跳跃,对汽车喇叭充耳不闻。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一阵急促刹车声,随后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蜜女郎去而复返。
她跳下车,站到我面前,表情复杂。
她看看我身后。
对不起。
她说。
我没吭气,往车里望了望,里面空无一人。
我把她送回酒店了。。。她没事,睡着了。
我点点头,迈开脚步。
您要去哪?
滚开啊。
我不动声色的说。
她愣住了,满脸问号。
你不是让我滚开吗?
哎呀,您还真生气了。
她难为情的苦笑着。
唉,我可没欺负她。
我知道,我知道,您是绅士。
她盯着我的手。
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翻起手,手臂上早就不流血了,但一圈紫红圆形牙印十分明显,估计红肿短时间不会消退。一个念头让我猛然不安,这可怎么向女魔头解释,总不能说是被狗咬了一口吧?
不用,她又不是。。。
我差点就说出疯狗的字眼,连忙住了嘴。
上车吧,我带你去找朋友,他很有办法。这个可不能不小心,天气热会发炎的。
她急急的说。
能很快消肿,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
这句话一下打动了我。
是医生吗?
走吧,不是医生,不过他很有办法。上车啊
蜜女郎催促我,她过来要拉我。
好吧,我跟你走。
但我还是没挪脚。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刚要开口,身子微屈。
我就一个转身,快步跳进车里。
免了。
我大声说。
据说你们英国人都很冷静,你是英国人吧?
被她痛骂到狗血淋头还是让我心里不忿,可是看在她那么怜惜女妖怪,我知道她是盟军,而不是敌人。
我就是个傻缺。
她一边开车一边自嘲,我听的只想乐,这个女人骂自己和骂别人都一样痛下杀手,毫不留情。我估计这次法国之行,别的还没学会,吵架骂人就先耳熟能详,运用自如了。
汽车开得如同狂奔。她带我到了一家纹身店,店主就像个活招牌,一只花斑虎,他听完我们的来意,就笑嘻嘻看着我手臂。
啊,这个很漂亮啊,她的牙齿真漂亮。
他挤眉弄眼,而剩下两人叽里咕噜在说什么,我就如听天书。他先用酒精消了毒,我忍住疼,幸好他马上用了不知道什么古怪药膏,我就觉得伤口一阵清凉,疼痛感很快就消失了。
不要游泳,不要洗澡,三天它就会消失。
他用英语信誓旦旦的做了结论。
我才不信,以我多年研究药物的经验,还没有什么药能轻易去除疤痕,只有时间这副良药才是最有效的。但我似乎最缺的就是时间。明天一早,我将会迎接一个挑战。你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惹祸鬼。我暗自骂自己。我就是个傻缺。蜜女郎的话真是没错。
出了店门,她像有话要问。
有没有可以解渴的地方。
她慌着点头。
我们就在附近找了一个咖啡馆,灌了两杯起泡水之后,我感觉舒服多了。
说吧,你有什么要问的?
我开口说话。
她皱着眉头,思忖着没马上开口。
她病了好久了。
蜜女郎终于开口,声音里就带着一丝哽咽。
我好心疼她。。。可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这个傻缺,就像个哑巴。
我点点头。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我还是不放心,尽管从她种种表现,以及女妖怪对她的态度已经有了大致判断。
没有太久,有五年了。
她信任你吗?
是,应该是,她每年都来,每次都会来找我。除了去年。
你刚刚说她病了。
蜜女郎控制了情绪,她微微颔首。
很严重的抑郁症。去年我去比弗利看她就已经知道了。她真可怜,你不知道她多可怜!我看见她,心都要碎了。
她说了这句,眼圈立刻又红了。
她说她快疯了,只是她要等一个人,她还在坚持。你不知道我多伤心,哭了整整一夜。
我心里有了肯定的答案,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背。她的手在轻轻打颤。
她告诉你要等谁吗?
蜜女郎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他是谁。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我就更伤心。我以为那是她的幻觉,一个虚无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人物。她对我们说,不要担心我,我不会疯,也不会做傻事,因为我还没死心。啊。。。我听着难过死了。
我们?
恩,还有她的那个经纪人。
我沉默了一下。
我能怎么办,我就告诉她,既然你相信有这个人,可你不能呆在家里啊,你要去找他,对吗。。。她真的不能再这么呆着。。
所以你要她来旅行。
蜜女郎揉着眼睛,吸吸鼻子。
是,她喜欢哈雷,我就让他们来参加汉堡的世界哈雷大会,然后再来找我。就算是幻想,那也是一种希望,您说对吗,只要有希望。。。
是的,希望是很好的事,可能是最好的事。
蜜女郎突然抓住我的手。
求求你,我求求你,帮帮我。
她眼里含着泪。
当我看见你,看见她看着你的眼光,就像黑暗里猛然看见了一束光,求求你,帮帮我,帮帮她。。。
我用我另一只手拍拍她。
先不要着急,冷静一下。她还告诉你什么了?
她的嘴比唐宁街10号大门还要严。可我又不是真的傻缺。。。爱和咳嗽是永远没法隐藏的。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她伤害过一个人,即使对方是流氓,是下流胚子,老沙说过“the brightness of her cheek would shame the stars, as daylight does a lamp”
她面颊上的光晕会掩盖星星的明亮,如同灯火在白昼下黯然失色。
老沙是谁?
我不能让她继续这个话题,就故意打断了她的话。
蜜女郎又变得怒气冲冲,这个家伙脾气可实在暴躁。
该死的,你不能一边伸手一边撤开你的脚步,这是卑劣的懦夫行为。。。
她瞪着我,片刻间就住了嘴,有点害怕畏缩。她看见了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可是我能听见我的牙齿在咯吱作响。
如果心里只有愤怒它就只能让人变得愚蠢,它在毁灭敌人之前就会先毁灭了自己。
这是谁说的?
她难为情的小声嘟囔。
一个你以为的该死的懦夫说的。
呼。。。我就知道你就是那个她幻想中的人。感谢上帝。
我可不信你们的上帝。你这个女人怎么比男人还要暴躁。
哈,男人。
她强忍住没继续说,一脸写满了不屑。
走吧,带我去见她。
我站起身。
好。可是。。。
有些话只能她来告诉你,在她同意之前,我是不能说的,她有不告诉你的理由。还有,我不是一个人,你懂的。任何草率决定终将于事无补。走吧,我警告你,不要脏话不离嘴。
。。。。。。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却轻轻笑了,转过脸,不服气的小声嘟囔着什么。
走出咖啡馆,我们直奔酒店。
她情绪怎么样?
你见过雾里的伦敦吗?
蜜女郎反问道。
她比那个还要阴沉,该死的伦敦。
她不会有事,这样吧,她是不是还在睡觉?
我给她吃了两片安定。
恩,以后这个药少吃,那还是先送我回家,让她多休息会。你晚点再来接我。你会一直陪着她,对吗?
是。
蜜女郎想了想,调转了车头。
这一路,她不停看我,我则一直在想心事没去理会她。人不能妄自菲薄,更不能自不量力。我算什么?一个没法再小的小人物,只不过在药品行业有一点点虚名,其他方面与她口中那些恶魔相比,他们动动小手指就可以让我消失。女妖怪太明白这一点,她情绪变得那么歇斯底里就是害怕这个,她担心我受到伤害并殃及无辜。这就是她善良的一面,可这样的善良的好女孩还要被恶魔欺凌,这残酷的人生。
我不信那个上帝——倘若他真的存在,怎么能视而不见这种罪恶发生。一只能下金蛋的鹅,恶魔眼里的她仅仅如此——可他们还不知道,她内心是妖怪,身体是个火药桶,只是还没有觉醒,没有遇到导火索,一旦她亮出獠牙,一颗火星闪过,多少恶魔也将被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当死亡成为笑谈,死神也会瑟瑟发抖。
然而,我不能让她与他们同归于尽。她的力量强大,可那是用死亡换来的,她是火药桶,但我想让她取出火药,装配成威力强大的地雷,悄悄埋到恶魔必经之路上,我们躲在高高山头,用密林隐藏住身体,静静等候,等候,侧耳听那嘭得一声巨响。看硝烟如蘑菇云袅袅升起,听鬼哭狼嚎之后慢慢没了声息。。。。那该有多么愉快!只需想想都让人痛快!
你笑什么?
一边开车的蜜女郎问。
我没理会她。
停车,我走回去。你赶紧回去陪她。
前边就到了。
她又加快了车速。
汽车在别墅前一个急刹车,我跳出车。
你等一下。
蜜女郎喊住我,她推开车门下了车。
谢谢,她说的对,你就是那个她要等的人。我真的为她高兴。我为我之前说的所有无礼的言语向您道歉,我的大人。
她这么说话的风格方式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彬彬有礼,贵族风度无可挑剔,高雅高傲的央格鲁撒克逊贵族小姐,受过最严格礼仪教育,一字一顿间毫无瑕疵,让人望而生畏。不会那么巧吧,我头一次认真打量她。
第一,我接受您的道歉,第二,其实您不用道歉,我为她有您这样忠诚的朋友而高兴,为了保护朋友做再怎么出格的事都不需要道歉,我的小姐。
我弯腰还礼。
您是一位来自东方的骑士,我的大人。
她轻轻屈膝。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我的小姐。
我再次弯腰还礼。
哎呀,现在您知道我为什么要从那里逃掉了吧,这些繁缛礼节真让人生厌。好了,你休息吧,小心伤口。回见。
她没等回答,就麻利的跳进汽车,彭的关上车门,一溜烟飞驰而去,我还想问的问题只好作罢。
看来谁也难逃烦恼困扰,多还是少,沉重还是微小,这不速之客来了就会盘桓逗留不肯自己离开。
我进了别墅,觉得身上汗津津的,想要洗澡才意识到女妖怪带给我的麻烦——这个妖怪真的是下了死口。我长叹一声,想了想,去厨房找了保鲜膜裹住伤口,匆匆忙忙洗了个澡。
小时候和别人打架,他们怎么能是我的对手,一群饭桶,打痛了就有个笨蛋咬了我胳膊一口,鲜血淋漓,我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就吓得哇哇大哭,真是个笨蛋!那个伤疤好多年之后才被我一个专门研究消除疤痕的同学给消除,他把有疤痕的同学全当了试验品,而奇怪的是所有人全积极配合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清楚记得那一年里,药物,激光,手术,他用了个遍。最后,同学中这个家伙第一个发了大财,现在是某某连锁美容整形集团的总裁。
我没想到时隔多年,又有一个人给了我一口。
洗完澡,撕开保鲜膜,我看看伤口,暗暗惊奇,真是怪人有怪招,月亮是外国的圆。伤口已经完全消肿了,结了深褐色硬疤,虽然还能看出牙齿痕迹,但按照这个愈合程度,也许真的会不留下伤疤。
这个“花斑虎”看来真没吹牛。
玻璃窗外,阳光透出一抹红色,我拿起丢在床上的表,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快六点了。但电话一直没响,也不知道蜜女郎说好没有。我下意识找电话,就听见外边客厅里电话叮铃铃响起来。
电话里有个男人的声音,他是约我明天接女魔头的司机。她乘坐从巴黎奥利机场飞尼斯的头班飞机,6点40出发,8点五分到达。我和司机约好了时间,刚刚挂下电话,它又响起来,我看着这个号码心里就开心极了。
嘿,宝贝。
女魔头开口的第一句话差点就让我变成一只斗败的高卢雄鸡。
我要后天才能回家了。
啊,为什么?
有事情没处理完,抱歉啊。
我的声音降了八度还要再多半度。
哦,那你忙吧,不着急。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阵。
我以为她没听清,只好微微振作了一下,提高了嗓门。
没关系,你忙吧,后天什么时候啊。。。
还不知道,也许后天也不行。
这一下打击,我就像下山路上看到的葡萄叶子,被强烈的阳光完全晒蔫了。
啊,哦,那好吧。
猛然灵光闪过,我知道我又一次被妖精给耍了。刚刚司机还给我约好时间,怎么可能马上就改了主意,这前后矛盾啊?我咬着牙,你这个坏妖精,女魔头,看我明天怎么好好收拾你。
似乎为了证实我的确上了当,我隐隐听见电话里有个人嗤笑了一声,声音很小,但我太熟悉这个笑声,甚至比熟悉自己还要熟悉——它早就融入我的血液,刻上我的骨头。
viking!你骗我啊,等着,我明天。。我,我
你要怎样?
女魔头大笑起来。
哼哼,你猜?
我说。
嘻嘻,那好,我就看你能怎么样。
她似乎捂住话筒,喊着大妖精的名字。
嘻嘻,你的亲爱的不想理你,我们要去吃好吃的了,不和你说了,一点不好玩,再见。
我还想再说,电话就被挂了。
第三次电话响起,我正在煮咖啡,这次是蜜女郎打来的。她声音很小,有点有气无力。
她不想见您,怎么办?
她情绪怎么样?
我问。
看起来还可以,我们要去吃饭,她也同意了,可就是不想见你。
她在你边上吗?让她接电话。
蜜女郎又放低声音,细不可闻,看来是捂住了话筒。
没有,她在洗澡换衣服,我是刚刚才有时间打给你,她不让我打电话,我想。。今天她情绪不稳定,缓和一下,以后我再劝她。怎么样?
蜜女郎说的不无道理。
我想了想。
好吧,只能如此。你看着她,有什么事随时打给我,我一直在家,不会出门。
又一次挂上电话,我默默煮着咖啡,一个又一个想法涌上心头。我深切盼望女魔头她们早点来,实话实说,她们才是我的主心骨。
从黄昏到夜晚,我一直坐在沙滩椅上,看着太阳落入大海,月亮悄然升起——其实它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有意忽略了它。地中海的波涛声中,棕榈叶沙沙响声中,一切自然而宁静,我尽量让自己配合这种宁静,但内心的波涛怎么会轻易平静?它也有潮起潮落,也有惊涛骇浪,它就像海洋一样,埋藏着深深的永不休止的叹息。
电话再也没有响起。
梦里,一片蓝色波涛在天边卷动,如流云一般轻盈。
哗。。哗。。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