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那股撕心裂肺的感觉每每在梦里将他痛醒又想着要睡去,因为唯有睡去,唯有睡去,才能在睡梦中见到他们的身影。
佰剑狠狠的咬着牙,强烈的力道将坚韧的牙齿咬的“硁硁”直响,过分强烈的力道使得头部一阵青筋暴起,从太阳穴一直向上蔓延。
佰剑的双手依旧颤颤巍巍的,但大脑不断的充血给予了他一丝力气。
他猛地一把将母亲翻过来,这时才看到到父亲本来日日洁净得一尘不染的衣服中央有一道明显的脚印,鞋子上的污泥还残存在脚印上。
父亲的腹部更是被生生切开,母亲扑着的地方刚好挡住了父亲的伤口,好像是想要自己的血肉来填补父亲受伤的缺口,又好像只是怕回来的孩子看到这般可怕的画面。
佰剑的脊椎好像被四周的火焰焦灼得失去感知一般,即便佰剑在脑海中大声的咆哮着:“不要看!不要看!”它依旧完全不听指挥的注视着父亲身上的伤口,不肯听从主人的意愿挪开视线。
那汩汩流出的鲜血,那裂开的血肉,那还在隐隐还在挪动的大肠小肠。佰剑的视线就卡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父亲的体内的鲜血一点一滴的流出,明明周围是热烈的火焰,但他却仿佛如坠冰窑一般,浑身冰冷。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间,佰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在那么一刹那,他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缓慢的抬头,僵硬的脖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但佰剑却好像听到了骨骼相互摩擦的声音,“呲呲呲”“沙沙沙”,难听极了。
佰剑茫然的望着四周在火焰中熊熊燃烧的房屋,火焰张牙舞爪的模样像极了蛊惑世人的恶魔。
在那么一瞬间,佰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许这只是万千个梦魇中最可怕的一个?
佰剑茫然的望着四周但却迟迟不肯低头,仿佛下意识的,他心里明白,最可怕的事情永远还在等待着上演。
即便是过去某一个时刻觉得最可怕的事情也永远比不上未来。
只要人还活着,可怕的事情永远会源源不断的发生,有些可以被接受,有些难以被接受,但无论你接受与否,它都一定会发生。
当发生的那一刻,那一个所谓的“当下”,足以让所有的过去都不值一提。
过去与当下,过去因为不再变化而不能再造成伤害。
在岁月的洗涤下,在大脑的操控下,在不断的回忆后,留下的记忆只会越来越美好。
因为那是过去,隔着一层时间作为轻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
朦胧使人想象,朦胧使人捉摸不透,也正是朦胧,使得过去分外的美好。
而当下,当下的疼痛是切身的,当下的事情是琐碎的,当下的麻木是真实的,当下的悔恨是无法遗忘的。
当下,当下…
当下发生的一切是无法为外人道的,因为当我们身处其中的时候,痛苦是直直的扑在我们的身上的,毫无阻碍,没有缓冲。
佰剑瞳孔毫无焦距的在四周扫动着,火焰中,地面上,被大火吞噬的房屋中,一具又一具被高温而扭曲的身体。
佰剑从没比现在这一刻更加痛恨自己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
隔壁的葛大妈身上总爱穿着的大红碎花衣裳,如今只剩下一丝碎片贴在干瘪的尸体上;麦大叔的孙女麦小童总是在醒来后沿着桃源镇到处乱跑,但麦大叔从来都不担心,因为她总会边跑边摇着拨浪鼓,摇得村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此时,她手里还抓着她最爱的拨浪鼓;村里的屠夫王大爷手里还抓着他那一把每天都磨得发亮的大刀,一起每天玩闹的小妹妹陈陈脚上还穿着她阿娘新做的布鞋…
佰剑将身体缩成一团,眼泪一滴一滴的顺着低垂着的头颅打在父亲的身体上。
佰剑想要忘记,但周围所有的一切却在不断的提醒着他过往的哀伤,痛苦,以及那脑海最深处那幅画面引起的无法浇灭的滔天怒火!
佰剑终于鼓起勇气向着母亲望去,即使他的内心仍然在不断叫嚣着“不要看!不要看!”
佰剑的视线向着翻转过来的母亲的尸体望去,她手里紧紧的握着一把匕首,脖子上一道已经干枯的划痕,鲜血顺着划痕将身上的被撕裂开来的衣服染得通红…
身边的房屋在不断的燃烧,火焰势如破竹的席卷整个村庄的每一寸天地,整个空间像是被这火焰也烧毁得碎裂了一样。
而佰剑,他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只是垂着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突然,他身前的地面上骤然出现了两把黑色匕首。
眼前的景象也变化了,在他前面,是灯火通明的的后山的山寨,他们拿着从村里掠夺来的粮食在山寨里大鱼大肉。
他们喝着酒,他们划着拳,他们涨红着脸在篝火旁倒下入眠。
这时,佰剑身侧出现了一道身影,是一个女子。
细细的柳叶眉,高挺的鼻梁,鲜红色的嘴唇,肌肤如雪一般的雪白,窈窕的身体被一件暗紫色的纱裙包裹着,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但她的脸颊没有半分血色,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惨白,和红色的嘴唇一对比,给人一种病态的美感。
她并非出现在佰剑身旁的地面上,而是犹如仙子一般漂浮在半空中,她一出现便开口说道:
“怎么办呢?你的这些个仇敌又出现了呢~
但现在的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们全部杀死,不需要再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怎么样?
要不要杀了他们,好好泄泄愤?”明明语气如此的轻佻,但她的声音本身却清冷得漠然,毫无感情一般。
佰剑没有回答,他只是跪在那里,盯着地面,仿佛还能看到方才的两具尸体一样,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哽咽,没有哀嚎,没有惨叫,只是…
一片沉默。
眼泪一滴又一滴的从他的脸颊滑落,但却是悄无声息的,就像一个懂得流泪的木偶一样。
女子见状,飞到佰剑的身边,俯在他的耳侧,轻声细语,“那股在内心深处熊熊燃烧,无法熄灭的怒火,是不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你吞噬?灼烧着你,让你不得安宁?让你无法睡哪怕一个好觉?
那股怒火搅乱你所有的生活,在每一次你想要重新开始的时候便将所有的希望尽数毁掉,让你只能在怒火中不断,不断,不断的受尽煎熬?
你是不是想过去死?因为你想要让一切都结束?
但你没有,所以那股怒火始终在你的內心当中。
我知道,你这面无表情的面孔只是面具,看似冷静得漠然的眼神是为了压抑那股怒火,因为你知道,那股怒火哪怕只是溅出一丁点的火星,都会燃烧你身边所有的一切。”
佰剑转过头,女子凑得那么近,佰剑的嘴唇几乎都要碰到她的脸颊了。但女子却半点不在乎一样,眼神中带着一种蛊惑的味道看着佰剑。
佰剑也不在乎,他就这样盯着女子的双眼。
这是佰剑第一次被人看透,这种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清河镇的村民,有的觉得他是杀人魔,所以害怕他,有的觉得他辛苦,所以怜悯他,秉孜和洛璃觉得他身世凄凉,所以帮助他。
这些人,不管是怎么看待他,都觉得是因为他父母双亡,村庄被屠而性情大变。
是的,他的经历让他改变,但却不是他性情大变的原因。
事实是,真正让他性情大变的,不是村民被杀,不是父母的死亡,而是…
内心的那股怒火。
村民的死亡让佰剑痛哭,父亲的死亡让佰剑难以承受,但母亲的死亡
母亲的死亡是是无法言说的…
那种无法言说渐渐变成了无法压抑的仇恨,无法控制的疯狂,无法遗忘的撕心和裂肺
所有的一切慢慢变得扭曲,像一团火焰在佰剑的心里不断的燃烧,那股
无法宣泄的怒火
女子见佰剑动了,还以为是他终于动摇了,见状,她继续加重筹码,“如果你想的话,我还可以让他们复活,让你多杀几次,把心里的怒火全部宣泄出来,我看得出来的,你很需要哦~
怎么样?这个提议很诱人吧?只要你把眼前的匕首捡起来,你希望得到的结束便能得到了~”生怕佰剑不答应一样,眼前的画面又变回被烈火燃烧的村庄,而黑色匕首正好放在那两具尸体的前面。
听完女子说的话,佰剑却没有搭理她,转过头,痴痴的望着前方,右手抬起向前伸去,好像要抓住什么一样,但却什么都抓不到…
抓不住
他双眼毫无焦距,嘴上呢喃自语:“真好,这样一把火烧下去,便什么都回到土地上里了,这片大家用尽心血浇灌的土地里了。
如今,大家真的用自己的生命来滋养这一片土地了,这下,明年的庄稼就该长得好了把?”
“或许…或许大家也都该回去了吧?”
那女子看着佰剑这幅模样,不禁轻笑着摇了摇头,弯腰拿起两把匕首放在佰剑举起的手上,“那些不过是你的痴想而已,死了的人不会再回来”
她脸上的笑容更胜,一如一开始的语气,活泼得好像在说着有趣的事情:“但活着的人却可以去赔罪呀!”
佰剑这才回过神来,眼睛死死的盯着这女子,质问道:“杀了他们?泄愤?那有什么用?”说完这几句话,佰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坐在那里,神情痛苦中带着凄凉,“那些…那些都是假的。”
过了许久,佰剑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你们老说只要杀了自己的仇敌便可以放下,书里也总这样写着,穷尽一生去报仇,好像只有这样,心里才会舒坦。
但其实不会的,挖掉他们的心脏终究不是父亲他们失去的那一颗心。
杀掉他们有什么用,难道我的父亲,母亲,村里的猎户大叔,我们隔壁房间那个一直屁颠屁颠跟着我到处乱跑的小屁孩,还有村里每个人都喜欢的大黄狗,他们就能回来吗?”
“那个时候我不懂,我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无论我看过多少的书,到底我也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而已
我当时,什么也不懂
我只是盲目的抓着眼前垂下来的稻草,疯狂的,癫狂的,抓住它不断的往上爬而已。”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并不是真的想要报仇,我其实
我其实只是…害怕我内心深处熊熊燃烧的火焰而已…
我只是害怕
害怕火焰燃烧过后那那悄无声息的黑暗而已。”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我没有被大火淹没,但那股大火会存活在我的身体里,我的心里,永不停息的燃烧着…
那时候我不明白…这股火焰就是我活下来的代价
而我的所有不对的选择都将成为它的养分,让这股火焰越烧越旺…”
佰剑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继续说道:“其实这没什么不好的,大家终于可以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土地上,正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
以后再也不会有山寨的土匪来叨扰,也不会有粮食的困扰,他们全都在一起了。
我们活得那么艰辛,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如履薄冰,但即便是这样,大家总是相亲相爱的。
那么…哪怕到了那个地方,大家也还是相亲相爱的…
这或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女子微微动容,“咔嚓咔嚓”的声响中,视野所及范围忽然出现一道又一道的裂纹,是天空在破碎。
那女子飘到佰剑眼前,突然莞尔一笑,这一笑宛如火龙点睛一般,让女子整个人突然鲜活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撑住佰剑的下巴,把他低垂的头抬起来。
她极其认真的的注视着佰剑的双眼,这时,佰剑突然注意到,她淡紫色的瞳孔竟然如同这片空间一样在不断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