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故人(三)
昌平听了明安的话,也抬起头来,但是她还是有些怕方郃的样子,不太敢看他,只是看着顾文夕说道:“懿和姐姐,我以后不会再那样冲动了。”
顾文夕微微笑了笑,“起初母后说舅父想让你进宫学规矩时,我便与母后讲了,这还是在沈家如日中天的时候,便要如此小心翼翼了,”顾文夕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一些,“母后却说沈家不需要一个女人去小心翼翼维护声望与尊荣,她已经将我教成了别人眼里应该的模样,母后不希望也将你变成那个样子。”
昌平一听这话,眼睛里骤然蓄满了眼泪,眼圈红红的,却仍旧倔强的没有掉下来。
“母后说,若是她还在一日,她会尽力护着沈家,若她不幸离世,”顾文夕语气微微停滞,但是还是继续说道,“懿和也会替我护着沈家,既然能护着沈家的人已然有这样多了,又何必再拖一个孩子进来呢?”
“懿和姐姐,我”昌平听完顾文夕的话,彻底忍不住了,眼泪唰唰唰的往下落,一旁的明安县主慌忙地给她擦眼泪。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你改变自己,”顾文夕脸上的神情依旧温柔,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而是想让你明白,你也是沈家人,所以我们会不在乎任何代价的保护你,昌平我们是姐妹啊。”
这下昌平哭的声音更大了一些,明安县主知道这内室还有人在休息,连忙软着声调哄着说道:“昌平妹妹,可别哭了这样好看的眼睛,哭肿了可怎么好?”
“殿下,臣刚刚失言了,请您责罚。”方郃听完顾文夕这段话后,才意识到沈皇后与顾文夕二人并非是有意纵着昌平郡主如此肆意任性,只是因为知道世家女许多的逼不得已,所以才想让昌平更加肆意的活着。
而他刚刚的话,多多少少还是冒犯了当朝的皇后与长公主殿下。
“侯爷,我知你的好意,又怎么会责罚你?”顾文夕听到方郃说话的声音,回过头来,却发现对方正低着头不知是何表情,“侯爷刚刚那番话。只是在告诉昌平与明安,凡事需要自己多留一个心眼儿,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谢殿下。”方郃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便不再是那样冷凛的神情了,而是在嘴角噙着些许的笑意。
顾文夕与他相视一笑,便再次看着对面坐着二人。昌平在吸着鼻子小声抽泣,明安则是柔声细语的安慰她,顾文夕叹了口气,“昌平莫哭了,将脸哭花了可怎么办?刚刚暮秋送来的糕点还不错,你尝尝看,是不是你之前喜欢的那样?”
昌平闻言小声的吸了吸鼻子,拿起了茶案上暮秋刚放下不久的糕点,轻咬了一口,入口软糯甘香,确实是好吃的。于是昌平摸了摸眼泪,抬头望着顾文夕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懿和姐姐,这个与我之前吃的那个一样,好吃的。”
顾文夕见她注意力转到了糕点上,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面上还是笑着说道:“既然好吃,那便多吃一些吧离晚膳约摸着还有些时间,你先垫垫肚子,明安,你也尝尝。”
明安县主见昌平没有再继续哭了,也松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顾文夕说道:“是,难为殿下还如此费心了,懿和你也尝尝。”
顾文夕笑着应下,也拿起了糕点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顾文夕素日里糕点用的不多,她虽然对这样香甜的糕点确实是情有独钟,但她自己吃的却是非常少。
顾文夕见方郃只是坐着喝茶,却没有想要进食的打算,但出于礼貌,顾文夕还是将糕点盘子向方郃那边推了推,方郃余光看到盘子移动了一下,侧头看着顾文夕。顾文夕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盘子,又抬眸看了一眼他,方郃明白顾文夕在示意自己也尝尝,于是他没有犹豫,微微颔首后,便拿起了一块糕点往嘴里送。
方郃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甜腻的糕点,可他还是拿起来了。
屋子里只有吃东西轻微的响动,却没有人再说话了。
顾文夕也是觉得屋子的气氛太沉重了一些,还是开了口道:“啊刚刚光顾着说别的,正事险些忘了,昌平、明安,叫你们过来是有事要嘱咐你们去做。”
说这话的时候,明安正从暮秋手里接过茶盏,听到顾文夕说话,连忙放下茶盏说道:“懿和,你只管说就是。”
昌平也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直直地看着顾文夕,等她接下来的话。
“你们刚刚应该从舅母那里知道了这发生了什么吧?”顾文夕看二人严正以待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但还是稍稍压抑了一下上扬的嘴角说道。
“是,舅母已经将大致的事情与我们讲过了。”明安县主点了点头,刚刚在前花厅那里,沈夫人找到了二人,将二人带离了人群,将这东厢房内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一些,所以她们二人也只是知道平阳侯府的楚大小姐被推下了水。
至于具体发生了何事,明安县主深知这样的场合尤其不适宜深究根源,更重要的是如何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于是,明安县主询问道:“殿下想来是有主意了,不妨说与我们听一下。”
顾文夕赞赏似的看着她,笑道:“还是明安心细一些其实也不算是什么主意,我只是在想既然人家打定了主意是来看闵国公的热闹的,咱们作为主人,也该让客人满意才行,不是吗?”
“殿下说得是,”明安县主很快就反应过来顾文夕的意思,她低头轻笑了一下,然后抬眸看着顾文夕说道,“殿下想怎么做?”
“晚间宴席开的时候,明安你与我坐一起,至于昌平,”顾文夕神情有些狡黠的朝着昌平眨了眨眼睛,“我有重要的事要交给你,昌平你可以完成吗?”
“嗯嗯!当然!”昌平一听顾文夕要给自己安排任务,连忙坐直了身子,认真看着顾文夕。
顾文夕双手交叠搁在膝上,慢条斯理的看着昌平说道:“晚间宴席开始的时候,你与楚大小姐一道晚一些再来,听明白了?”
“晚一些?”昌平有些没明白,但是她一向都是听顾文夕的吩咐,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点头,“好,我知道了。”
顾文夕有些好笑的看着昌平明明一脸不明白的样子,可还是点头应下的模样,想着想着,顾文夕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她笑着对昌平说道:“不问问为什么吗,昌平?”
昌平不知道顾文夕会反问这么一句话,只是愣了愣,然后又摇了摇头,她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懿和姐姐总归不会害我,知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的。”
昌平知道自己不如旁人那样聪慧过人,但是顾文夕从不会伤害身边的人,这一点昌平心知肚明。所以她只需要听顾文夕的安排就是了,至于是什么原因或者什么目的,她反而没那么关心。
昌平的话,却让顾文夕怔愣了许久。
前世她被禁足宫里时,暮秋曾冒险为她送来了昌平写的亲笔书信。那时的昌平早已远嫁,她与京城远隔山海,可还是派了快马入京送信与她。顾文夕清楚的记得那封信里,全然没有提过昌平自己如何,只是一味的再告诉顾文夕说,自己相信她是被冤枉的,相信她从未做过那些事情。在信的末尾,昌平还说自己会和夫婿一同进京为她鸣冤,请顾文夕千万好好保重自己。
那封信,仅仅只是两张纸而已。
可那两张纸上,全部都是昌平对顾文夕说得话,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她自己过得如何,开不开心,快不快乐。
可在顾文夕刚刚有一些希望的时候,却听说昌平的丈夫因为上书为她伸冤,被有心之人暗指对圣躬不满,以至于被贬黜至南境,无旨永世不得回京。南境瘴气肆虐,而民风凋敝,土地贫瘠,在被贬黜至南境的第二个月的月初,昌平的丈夫便因病过世了。
说到底,是她顾文夕欠了昌平夫妻二人的恩情。
顾文夕这次出神的时间格外的长,连暮秋都发现自家殿下走了神,可在座还有不少的人,她也不敢直接出声提醒。
明安与昌平却以为她在想主意,便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的等着。
可方郃却发现了顾文夕的不同,起先他也注意到了顾文夕像是在想什么一样,方郃也以为她是在想怎么处理晚上的事情。但过了一会儿,暮秋在边上重新给在座的诸位重新换了新茶时,小声示意了顾文夕一下,但是顾文夕却破天荒的没有反应。
这时候方郃再次看着顾文夕时,却发现她的眼底似有水汽溢满那样,显得格外晶莹,方郃这才意识到顾文夕在走神。
方郃看她的神情渐渐的有一种愧疚以及难以言喻的痛苦,再加上她看着昌平的神情里带着一种不该有的怀念与愧悔时,他才震惊的发现了一个让他久久也无法回神的秘密。
她,记得。
过去的那一切,她都记得。
方郃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茶盏与托底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也就是这声脆响,让顾文夕回了神,也让方郃堪堪稳定了心神。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猜测,那么今天便是确认了这件事。
顾文夕与他一样,对往昔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从不曾忘记。
当年暮秋冒着大雨拦住在东直门的他,告诉他昌平郡主因为丈夫过世动了胎气,以至于一尸两命时,他心里猛地跳了跳,他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于是他不管不顾的一路冲到了重华宫,只是没想到那扇已经打开的宫门,就这样硬生生的将世间隔成了两个世界。
那场大雨,是老天爷在为顾文夕流泪。
而他站在雨里,脸上早就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也是那时,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阴阳相隔的滋味。
方郃心里暗流涌动,面上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如果忽视刚刚他微微颤抖的手,他现在与方才并没有什么不同。
顾文夕回了神,才发现对面的二人皆是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模样,勾唇笑了一下,“抱歉,我方才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今天晚上昌平你陪着楚大小姐时,等暮秋来找你时,你在带着楚大小姐来席间,记住了吗?”
“好,我记下了。”昌平连忙点头道,“懿和姐姐放心,若是其他人来,我不会动的我只等暮秋姐姐过来。”
暮秋听到昌平如此说,也浅笑了一下,却还是惶恐的说道:“郡主莫要折煞奴婢了,快莫要如此称呼奴婢了。”
“懿和姐姐将你视为姐妹一般看待,”昌平却不以为意,“我喊懿和姐姐,喊你也是姐姐,这有什么问题更何况,这里又没有外人在。”
她这话倒是让暮秋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顾文夕听了也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反驳,只是安抚的拍了拍暮秋的手,“你就随她吧,她一个混世魔王,还能有人敢找她的麻烦不成?”
暮秋见顾文夕也这么说,只好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倒觉得这样亲亲热热的,如同一家人一般没什么不好,”明安县主拿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也笑着说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倒也不必拘着那些规矩了,懿和你觉得呢?”
明安县主这话并没有避着方郃,她看得出来方郃对顾文夕十分的不同,看起来是个有责任有分寸的人,更何况再加上顾文夕对他信任的神情,明安县主大致便能明白一些事情。方郃显然是对顾文夕有一些情意在的意思,但不管这份情谊是单向的还是双向的,都无所谓。
所以,明安县主能不顾忌方郃本人,直接说出“这里没有什么外人”这句话。
方郃显然是听明白了明安县主话里的意思,他抬头看了明安县主一眼,后者则是坦然的回敬了一个礼貌的笑意,方郃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茶盏。
明安将方郃的反应看的明明白白,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顾文夕倒是没觉得刚刚明安的话有什么不对,她跟着笑了笑说道:“明安说得对。”
屋子里的气氛说到这里已经好了许多。
接下来,便是等晚上的宴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