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故人(二)
也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门外就来了个人,顾文夕抬头看过去,只见方郃的玄卫司侍从端着茶水正站在屋外,似乎是在等主子吩咐。
方郃瞥了一眼,微微动了动下颌,像是点了头,又像是没什么动作。
屋外的人却明白了方郃的意思,先迈进来后,将茶盏搁下,才拱手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侯爷。”
顾文夕先是看了一眼他搁在桌案上的两盏茶,又看向方郃,有些不明所以:“舅舅府里的茶不合侯爷的口味吗,怎么还让身边去泡了茶来?”
方郃挥手示意属下退下,那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着头退出了屋内。
他亲自将其中一盏茶端起来放在顾文夕的跟前,解释道:“这原本是我在江南办事时得来的好茶,今日来闵国公府,便给国公爷也带了一包,闲聊时国公爷说起殿下应该爱喝这个茶,所以我让手下泡了两盏茶来,殿下先尝尝,味道如何?”
顾文夕鲜少过问朝中之事,所以对他说的话也没有过多的思虑,而且不过只是一盏茶而已,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顾文夕便顺势端起了茶盏,掀盖的那一瞬,茶香扑鼻,这样香气四溢的茶定不是什么一般的东西,顾文夕这倒是闻出来了。这是她最爱的龙井,茶香清冽,似苦回甘,顾文夕脸上不由得带了一些笑意,微微抿了一口茶水,果然清香甘醇,确实是好茶。
“这茶确实不错。”顾文夕满意的点了点头,虽不知道方郃是在何处寻得的,但这茶确实比内庭供奉的还要好上了许多。
方郃见她脸上的笑意,便知道这的确是她的心头好,于是便顺着说道:“臣返回京中时,托故地的老友带了一些回来,只是臣诸事繁多,只怕会坏了这茶的赏味,若是殿下不嫌弃——”
他的话头顿了顿,轻笑着说道:“臣之后送一些到殿下的重华宫来,也算是殿下替臣帮了忙,没有平白无故的浪费了这些好茶。”
顾文夕只当他要提什么困难的要求,听完之后,却忍不住的笑了起来:“我原以为是什么样的难事需要我来帮忙,只是收了侯爷的茶这便算是帮了忙,那这个忙我倒是赚着了。”
方郃见她应下了,也跟着端起茶盏,微微尝了一口。
其实旧日的老友送来的,是他过去爱的云雾茶。方郃不动声色的看着顾文夕眉眼间淡淡的笑意,沉默的压下了心底微起波澜的情绪,他端起茶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样的失态而已。
方郃已经许久未曾好好的品过茶了,连带上过去的时间,这中间漫长的光景里,他喝酒的次数显然早就远远超过了这味道清冽的茶水了吧。
顾文夕却只是有些感慨,前世时在府邸的家宴上,她偶然遇见过方郃一回,她是满心欢喜不假,但碍于身份,她只是客客气气的请这位不苟言笑的方侯爷喝了一杯清茶而已。但当时的方郃,只是接过茶盏后,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臣素日喝云雾茶较多些,殿下的龙井茶,给臣喝只怕是有些浪费了。”
只此一句,他便将茶盏放下了,未曾动过。
而如今这样……顾文夕看了一旁正在品茶的方郃一眼,心里有些不知道是何滋味。如今的方郃,与她记忆里的那人,真的是愈发的不一样了。这到底是前世的一场梦,还是方郃本就不再是那个时候的方郃了?
屋子里的气氛渐渐安静下来,二人皆是默默的品茶,却没再说些什么。
屋子里的略显静谧的氛围直到昌平携着明安县主的到来才稍有缓和。
昌平是被沈夫人喊来的,她也知道楚大小姐在休息,所以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不管不顾的张嘴就大喊,而是踏进了屋内环顾了周围一圈,才对着顾文夕小声喊道:“懿和姐姐,我来了。”
昌平与往常一样,看到顾文夕就本能朝她那边走过去,她刚伸手,就看见顾文夕左边的方郃,突然直勾勾的看着她快要搭在顾文夕右手臂的手上,不知怎么地,昌平立刻就缩回了手,然后还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
昌平的动作收得太突然,顾文夕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昌平干巴巴的开口说道:“方侯爷好。”
比起昌平的僵硬和不知所措,明安县主倒是显得格外的镇定,她微微上前了一步,但身形还是保持着与昌平还有半步的距离,微微屈膝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方侯爷。”
方郃收回了目光,没有说什么。
顾文夕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些礼节,只是笑着招呼二人坐下。
待到二人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后,顾文夕才开口问道:“舅母刚刚与你们说了吧?”
她这句“舅母”,昌平与明安都知道指的是沈夫人,于是昌平率先点了头:“嗯,母亲刚刚告诉我了,所以我与明安姐姐一同过来找你了。”
明安县主却是腼腆的笑了笑:“沈夫人说得隐晦,但事情毕竟已经不是寻常的小打小闹了,我与昌平妹妹到底还是见识浅,这样的事多少还得懿和你来做主。”
明安县主这话并不是奉承顾文夕,也不是在贬低昌平与她自己。只是单纯的就事论事而言,她与昌平的确没有那么多处理这样的事情的经验,再加上这次出事的又是平阳侯府的大小姐,更加不能轻易的敷衍或者糊弄。沈夫人来找她们的意思,明安县主估摸着大概也是跟在顾文夕身边学一学经验吧。
昌平听了明安县主的话,也是点了点头。她不是真的完全不晓得事情的轻重缓急,她自知不是什么特别聪慧的人,这样的事情让她来想解决的办法,只怕天黑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听完沈夫人的话以后,她就直接拉着明安县主直奔东厢房而来。
“这事情发生得突然,我就长话短说了,”顾文夕搁下茶盏,正色道,“大概是有人起了不一样的心思,打算要对闵国公府动手了……或者说这个人想对京城里的各个世家动手,具体的内容现如今大多数都也只是揣测,我也就不与你们多说了——”
“只一点,我希望你们二人知道,”顾文夕侧头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又将视线转了过来,“楚大小姐今日所遭的罪,便是人家开始试探的手笔……你们能明白吗?”
顾文夕说得直白,除了那些与方郃、楚忆安一同推测的事情没有说,目前这件事的真实目的她便直接挑明了。眼前的二人虽然未经世事,但到底不是真的什么都一无所知的世家女。顾文夕觉得,有些话还是直说的好。
“懿和,你的意思是今日的楚小姐,”明安县主反应的最快,她轻蹙峨眉,眼里全然的担忧,“便很有可能是来日的你我,对吗?”
顾文夕确实没想到,第一时间能想通关窍的竟然是看似柔弱安静的明安县主。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很满意明安县主的反应这样迅速,“不错,今日的楚家,难免不会是来日的你我。”
昌平怔愣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如果说今日之事,试探之意更甚,难保日后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其他人的身上。昌平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她虽然看着娇纵任性,但也知道如今她任性的底牌是圣恩正浓的沈家,以及在宫中多年未倒的中宫皇后。倘若有一天突然出了什么样的乱子,其结果便是真正的家破人亡。
“我也不是在吓唬你们,”顾文夕施施然的端起了茶,却并不着急喝,只是捻着盖子轻轻呷了呷茶水,“只是想来簪花宴的事情,多多少少你们也知道了,对吗?”
看着二人点头,顾文夕又将视线转向明安县主的身上,“春宴的那档子事,虽说现如今看起来,不过只是世家女之间的争风吃醋,但你细想之下,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顾文夕这样一提,明安县主才惊觉哪里不对劲。没错,那日是确认了礼部传达了肃明帝的旨意将她正式册封为明安县主,但这件事多多少少已经是官家承认的事实了。而且她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县主而已,充其量在外人眼里,也不过只是皇帝为了宽慰闵国公,这些年为朝廷鞠躬尽瘁的一种嘉奖而已。
可那日差点将她推下水的世家女却明明白白的说着:你不过是个父不详的野种而已!之后若不是懿和长公主突然到来,呵斥了那个女子,周围看热闹的人忙慌不迭地退开,自己才没有掉进水中。可那之后明安也只是以为,当日那位世家女的那句话只是在说闵国公对外的说辞,明安是他在外的私生女这件事,也并没有过多的细究什么。
因为明安县主很清楚自己的出身,所以也没有往其他的想法上靠。
可今天顾文夕这一番话,让她意识到了一些她最开始忽略的事情,那就是是谁从何处得知了她真实的出身情况?又是谁将这番话带到了这些世家女的面前?
这些问题她以前从未认真想过,如今这样突然想来,倒是惊得一身冷汗。
“殿下说得不错,”明安县主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如今想来我确实是大意了,连人家究竟是何目的都不知道,也是难为殿下为我考虑了这么多。”
昌平听了明安县主的话,有些担忧的拉了拉她的手,“这不怪你的,明安姐姐。”
往常方郃只是安安静静的听顾文夕讲话,就像刚刚在楚家兄妹面前那样,可这时候方郃却开了口,他目光冷淡的看了二人一眼,沉声道:“如果当日殿下没有到场,现如今我们在参加的,便是县主你的丧礼了。”
“这话想必是听起来难听极了,但臣在这里还是要说,”像是顾忌顾文夕会有什么反应一样,方郃侧头看着顾文夕的眼睛,想知道对方是否不乐意听他如此说话,却发现顾文夕只是目光澄静的看着他,并没有什么不满的迹象,方郃才继续说道,“若当时殿下不在场,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您会死于中宫娘娘的后花园,闵国公会因为您的过世认为沈皇后没有好好照顾晚辈的安全,闵国公与皇后娘娘这多年的亲如姐弟之情,便会在您死后荡然无存——”
“而沈家会因为庇护皇后,被闵国公认为是草芥人命之辈,闵国公一个何等中正老实的人,难道他会相信这是有人故意陷害的吗?”方郃顿了顿,看着对面二人愈发苍白的脸色,却丝毫没有要缓和语气的想法,“那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皇帝会因为不得已安抚闵国公老来丧女,而惩处身为中宫却有失责之罪的皇后娘娘,沈家又会如何?只怕为了保全沈氏全族以及皇后娘娘的尊荣,逼不得已要与相处了数十年的闵国公割襟断袍。”
“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沈家与闵国公家多年亲厚的情分不复存在,那么最后谁会得利?谁又会鼓掌叫好呢?”
方郃说完,屋子里一阵静默。
昌平与明安县主二人,想来也是第一次这样直白的听到如此险恶的阴谋诡计,一时之间被震惊的久久没有回神。顾文夕虽然有些不忍,但说到底方郃所言并无不妥,而且身为世家子女,或早或晚都得明白这样的道理,于是她并没有开口打断方郃的话。
此时暮秋端着两三碟糕点进来时,见屋子里四人皆是沉默不语的模样,心里明白想来是在谈论了什么大事,于是她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微微屈膝行礼,将糕点轻手轻脚的放在茶案上,便躬身退下了。
顾文夕看两人如此沉默,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明安县主却抬起了头,眼眶虽然有些微微发红的样子,但到底还算是神情平和,她看着顾文夕与方郃说道:“方侯爷的话我记下了,至于殿下的救命之恩,我亦不会忘记,我以后也会知道要如何撑起来明安县主这个身份。”
明安县主会说这样一番话,是顾文夕没有想到的,但却也算是意料之中的。顾文夕垂眸笑了笑,因为前世的明安县主也是这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