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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折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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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有没有聆听过,

    溪水的呢喃。

    那延绵的流动声,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它的欢快。

    那天,在齐蒹眼前绽放的,不仅仅是四处跳脱的晶莹水花,是沿岸数里漫天的雪白丝絮,更是那满目纯白里,独独跳动的一抹嫣红。

    热烈而奔放。

    那时的他,

    不会想到有那么一日,他将亲眼看到那红的燃烬,

    只是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

    那是一年上元。

    从早到晚,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整晚整晚,各式各样的花灯,从城门一头亮到另一头,不见有重样的,

    一眼划过,那景象,就像是天上的彩虹,艳羡人间烟火,凑近了想要细看,

    却一不小心失了足,坠到地上。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上元夜的杭州城,一切都好像喜形于色。

    他,齐蒹,堂堂藩王武肃,在自己的封地,

    是个纨绔龙头。

    终日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走鸡斗狗、烟花美馔,好不快活。

    以至于家家百姓,私下里给了他个“雅号”——

    快活王爷。

    他知道了,也从不生气。

    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对于这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也就罢了。

    又碍不着自己享受,想必京中那位,也一定是乐见其成的吧。

    一个闲散王爷,可比一个励精图治的王爷,

    活得更久。

    这一夜,他方才勾栏听了戏,茶馆掐了牌,酒肆斗了酒。

    一群拥趸们先后乏了,

    走的走散的散,独留他一个人,

    还走在深冬寒夜的冷风中。

    四周熙熙攘攘都是人,不说摩肩接踵,至少也堪得上人来人往。

    可在齐蒹的眼中,这样的街道,却很是空旷。

    每个人的笑容,都与自己无关。

    仿佛就连影子,也融不进大家的一片黑里去。

    一身的锦绣华缎,在这冬夜里,挡得住冷风习习,却挡不住那蚀透骨髓的寒意。

    看着那一张张笑脸,齐蒹不禁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又勾起嘴角,一声轻嗤。

    锦衣玉食,当真令人羡艳么?

    这些人明明拥有幸福,却总是贪得无厌。

    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他突然解开束带,脱下外衣,披与蜷缩在墙角冻得嘴唇青乌发紫的年幼乞丐。

    突来的寒冷,他好似浑然不觉,抻平衣角,便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

    听着背后远远传来的殴打声、譬骂声、孩子的哭喊挣扎声,

    他突然笑起来,越笑越狂,笑到嘶哑呛声。

    恶心,真够恶心的。

    …………

    不知走了多久,灯火渐稀,不知走到了什么犄角旮旯,鼎沸的人声已是全然不察,只有月下昆虫喳喳的叫声,显得更是静谧。

    这样不设宵禁的节日夜晚,家家都熄了灯举家出游,唯独有一间屋子,晃晃地亮着光,

    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不知怎地,已经站在这户人家院门前,门没关,又鬼使神差地,举步迈入。

    院里东头是鸡圈,西头是菜园,夜深了,鸡们也累了眠了,不再咯咯地鸣。

    屋内,传来年轻女孩软柔的清亮哼声。

    窗上剪影,是女孩在熬着夜织着布,隆隆有节奏的织机声,裹着女孩其实并不怎么在调上的哼声,悠悠地传了好远。

    齐蒹就这样怔怔地立着、听着,直到腿酸了,下意识地一抽抽,踢飞了脚边的一块卵石。

    它滚出好远,带出一连串清脆的击地声来。

    屋内的哼声突然停了,应是听到了院里动静,剪影移到窗边,轻启了窗户。

    那眉眼,远不及倾国倾城,淡得像水,可就是仅仅一瞥,却比他平时见的那些个天姿国色,更加深刻数倍地印入了他的脑海。

    她发现了怔怔站在冷风中的他,疑惑地盯了小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进了内屋。

    片刻,拿出一件粗布麻衣,小心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衣服小了,明显不到他的尺寸,还满是补丁,处处都有漏风。

    在这一刻,齐蒹突然感觉到了来自身体的寒冷,抱住了瑟瑟发抖的自己。

    因为他原本死寂的内心,就在刚才,突然闯进一点暖意。

    女孩表情羞涩,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是个不会讲话的。

    可是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在说,自家没有他这个尺寸的衣服,破破烂烂也请不要在意。

    这是将他当成在外的流浪汉了。

    他忙连连摆手:

    “没事没事,很暖和。”

    女孩闻言,眯起了眼,两个酒窝,甜得可爱。

    看着女孩的模样,齐蒹心里也不知怎地,突然就填满了羞涩,就像第一次被那些狐朋狗友拉着踏进勾栏瓦院的大门时那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匆匆作了个揖,逃也似地离开了小院,还贴心地关上了院门。

    独留女孩疑惑许久,出门看看,他早已走远,咬着手指,回到屋内。

    不一会儿,屋内重又响起了隆隆的织机声,与一个不会讲话的女孩,

    悠悠的哼声合唱。

    …………

    第二天,天光大亮。

    斜着照进大堂的阳光,惊醒了前一夜,躺在堂中地板上沉沉睡去的少年。

    整个王府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

    所有的下人,昨夜都被齐蒹遣回自家陪伴家人过节去了,此时还并未返工。

    仿佛心里某个角落燃起了一团火,火苗不大,却很温暖,

    正一点点地,融去亘古的冰山。

    齐蒹夺门而出,速速召集了自己所有的拥趸们,托请他们去打听一切有关于那个女孩的事。

    自己则策马狂奔,一路出了城。

    城北数里,有座小山。

    到的时候,已是傍晚,太阳还没落下,月亮却早已悄悄露了面。

    林子里,少年一路劈开拦路的荆棘,许久,终于到了两座小小石碑跟前。

    作为墓碑,它们是格外的小了。

    碑上刻字明显比石碑本身要新三四年左右,字迹是歪歪扭扭、深浅不一。

    显然刻字者力量不足,学字也并没有多久。

    这是齐蒹父母的碑,是他亲手所立,这字,也是他后来补上的。

    他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父母还只有他一个孩子,生活是欣欣向荣的。

    那一年,齐蒹五岁。

    皇城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天子,方才即位,对什么都充满了猜疑。

    别人是新官上任,而他,是新君即位。

    他看不得齐蒹父亲,上一代的武肃王齐铮,励精图治、一心为民。

    这让他生了莫名的危机感。

    随意寻了个由头,抄了齐铮满门的斩。

    许是还有点良知,留下了尚且年幼的齐蒹。

    当时还仅五岁的他,在院子里,被蒙住了眼睛,耳朵里,充斥着家人一声声的惨叫哀嚎。

    直到今天,他仍能依稀听见,他们依然在他的耳边,一如十七年前的那一夜,痛苦地嘶嚎着。

    这一度成为了他的梦魇。

    朝廷不允许他们被葬进齐家宗庙,说他们是叛逆。

    没有人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是如何凭一己之力收殓了父母的尸体,又是如何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将父母的尸身葬进城外数里的深山老林中的。

    那时候,他还不会写字,立的,是无字碑。

    更没有人知道,一个孤零零的孩子,究竟该如何,

    才能挣扎着长大。

    他的身边,只有下人,没有亲人;

    只有曲意,没有真心。

    他早早地学了写字,私塾学堂里的老学究,还夸他如何好学上进,今后定是栋梁之材。

    他学会碑上应该刻的那些字的那天,偷拿着厨房里的钝菜刀,连夜上山,补上了碑上的字。

    “先考齐铮之墓”

    “先妣秦葭之墓”

    虎口血流不止,也似全然不知。

    因为这事,回去后,他挨了府里厨子的打。

    再没人会为他撑腰了。

    …………

    从私塾毕业后,他突然一改往日形象,一日间便结了许多狐朋狗友,终日玩乐,不问半点政事。

    任人指指点点,背地里戳他脊梁骨,说他怎么败坏武肃家风,

    他都不予理睬。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亲人,是怎么死的。

    天子天子,不过强权的玩弄者,而自己,

    不过案板上的鱼肉罢了。

    既然人为刀俎,那便主动躺平。

    没人会觉得,一个终日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会对江山社稷,有什么威胁。

    他本是想要复仇的,可是看着京中那位收了年少脾性,一步步变得仁德,将这天下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一步步变成大家眼里口中的那位“明君”,

    那份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髓的仇恨,竟一日日地淡化了。

    到后来,他竟萌生了不再复仇的想法。

    那一天,他狠狠地抽自己巴掌,脸肿得不成样子,泪流满面。

    再然后,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横亘在自己人生的前路。

    如果说,原本他的整日游手好闲,只是一种为了蓄积力量复仇而进行的障眼法,后来的,就只是为了麻痹自己而已。

    因为他看不到路。

    他一点点将心封闭,一步步成为大家口中看不起的“大纨绔”“快活王爷”。

    看着世态炎凉,机械地过着一天又一天。

    直到今天,一个女孩,将他内心的坚冰,就这么融去一角,

    如此轻易。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没有改变了,

    本以为自己封闭内心的坚冰,什么也透不进。

    齐蒹坐在地上,靠着不到半人高的小小石碑,眼神温柔如水。

    “她是不一样的。”

    “你们觉得,她是我的那个人吗?”

    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问,直到嗓子燥痛嘴唇干裂,再发不出声音。

    可已死的人,又怎么会有回应。

    虫鸣声,孤孤地鸣着,月亮,

    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

    次日,他派去打听消息的人有了些眉目。

    女孩名叫李月牙,今年十七,父亲已死去多年,家中还有一病弱的老母,终日不得下榻,吃喝拉撒都得依靠女孩照顾。

    父亲本是家里顶梁柱,却在一次上山打猎途中,遭了猛兽,回家不过数月,便撒手人寰。

    女孩不是没想过卖身葬父,可自身容貌平平,就连话都不会讲,青楼老鸨说什么也不愿收她作妓。

    女孩没法,只得四处借债,草草将父亲葬了,靠着一手针线活,外加养禽种菜,拉扯着母亲到了现在。

    齐蒹听完,思虑着,缓缓向府上方向行去。

    回想昨日情形,最初打动自己的,是那清澈透亮的哼声,那样的洁净,令人心安。

    历经如此身世,还能保持着这一份清澈的面对生活的勇气,那唤醒自己的,许就是这一份来自心底的自愧弗如吧。

    回到家,来到父亲书房,一切还是十七年前的模样,从未改变半分。

    犹豫半刻,

    齐蒹眼神突然坚定,颤抖着移开书桌上的砚台,按下一个不起眼的机关按钮。

    伴着轻微的机械咔哒声,旁边架子底部,弹出一个暗格来。

    格子里,是一个小而精致的金丝楠木盒,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打开盒子,是一对玉镯,一鸳一鸯,共栖连理。

    寓意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这是父母在他出生那天,便为他备好的,予他将来新娘的信物。

    拿到镯子的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快马加鞭,半城的路,他只花了一刻,就站在了女孩门前。

    既然决定了,那便会付出全心全意。

    此前面对的那些个风尘女子,自己不过是与他们逢场作戏罢了,他一个都没有真碰过。

    要不然,他对不起这一对鸳鸯镯,对不起他长眠地下的父亲母亲。

    要说追女孩子,他还仍是个雏呢。

    叩叩门,齐蒹局促地站着,度过一秒,就像是捱过了千万年时光。

    月牙很快开了门,见到是他,讶了一瞬,赶忙让开门口,请他进去。

    他却等不及了 ,没等往里迈,急火火将盒子递给月牙,当场便表露了心迹。

    结果当然是,月牙险些惊掉了盒子,急忙把盒子塞回齐蒹手中,啪地关上了门。

    任齐蒹怎么叩门,再没有打开。

    也是,就这一出,任哪个良家闺女,也一定会吓到的。

    接下来的两天,齐蒹都没能再看到月牙。

    直到第三天午时,齐蒹在门口昏昏欲睡时,门总算开了一条缝,月牙眼睛往外打量几圈,见到他果然在外面,犹豫好一会儿,才终于羞涩地开了门。

    这次,齐蒹学乖了,这事往大了说,就如同治国齐家,

    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必然招致失败。

    他再没提成亲的事,进了院子,和月牙面对面坐下。

    这天,他同女孩讲了许多许多。

    直到傍晚,星云就要垂地,

    他看了看天色,

    干脆地离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他们从此成了朋友。

    他教女孩自己为了她特意去学的手语,帮女孩做活、照顾病床上的母亲,同女孩说这说那,女孩从头到尾,总是很耐心地听着。

    他让手下人查清了女孩的负债详细,一家一家地悄悄摆平。

    女孩其实都知道,却也没有去阻止。

    原本的女孩,身上压着生活的重担,每分每秒都艰难地喘着气。

    没了负债,本就清澈如潭的眼睛,

    如今就像是流动跳跃的溪水,总是闪出亮晶晶的水花来。

    到后来,他们已经可以用手语交流,女孩很聪明,什么都学得很快。

    日子一天天过,两人已然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手眼连心,默契得如同掌心手背。

    直到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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