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折枝(下)
池塘里,淡粉的荷苞开了半角,蜻蜓总是低低地在飞。
又到新的一年,
已经是初夏的日子,
万物都是开朗的模样。
苏堤上,男孩牵着女孩,跑得飞快,
看那架势,像是要追上风。
没多久,女孩累了,男孩假意背起女孩,却是一溜烟,跑到了前面。
转头向女孩喊道:
“来找我呀!”
说着,一下便没了影。
女孩慢了下来,轻轻缓缓地走,闻言微愠,气鼓鼓的样子,颇是可爱。
她不会讲话,只能呜呜几声,指望不得男孩能听见。
可气也就气一会儿,没多久,嘴角又勾起淡淡的笑来。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样的景围着自己,人是生气不起来的。
慢慢走,慢慢走。
驻足花港,一尾尾的游鱼,穿进穿出,溅起的水花,不时能造出小小的一轮彩虹来。
夕照山脚,远远看着晚霞落在塔顶,耳边是庄重悠扬的声声古钟,这时才知道,
古井无波,真的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心境。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暗了,月亮升起来。
天上瑶池,伴着群星,坠入远处潭中。
和着不知名小虫的鸣声,踏着轻快的哒哒的步伐,忽而看到,
远处,悠悠地亮着一抹光。
不大,在这深深夜里,
却足够令人安心。
近了近了,长长的是断桥,那光,就亮在桥上。
是男孩提着的一盏灯笼。
他在等她呢。
看清了男孩的面容,女孩小跑着向男孩而去。
“看,星星掉下来了。”
女孩将将赶到,男孩头也没回,食指竖在唇前,望着桥下水面,怔怔地像是中了邪。
女孩不明所以,喘着气,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去,
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那是数不清的萤火虫,平铺在水面上。
繁星作结,月华成线,织就一层厚毯,盖住夜里熟睡的水面。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发出声音,生怕惊醒了这样的景、这样的宝藏。
不知过了一刻,还是两刻,抑或是更多。
男孩终于忍不住,
悄悄转过头来,目光描绘着女孩的侧脸,
那星星点点的光,映在女孩剪水的眸子里,
火树银花。
伸手入怀,男孩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方要开口,却被桥下突而响起的声音打断。
“报!京中来人!”
自从遇见女孩,男孩已决定不再自暴自弃。
这段时间里,早以雷霆手段整肃了手下,
如今,他不再是大家口中那个终日闲散的快活王爷,他是真真正正的武肃王。
闻言,男孩心中一凛,轻轻捏了捏女孩的手,没有打扰她,
转身下桥,策马离去。
…………
前些日子,齐蒹推迟了宵禁。
如今的杭城,就算漆黑夜里,也总是有着人气。
街市上,虽时辰不早,灯火依旧通明。
京中来的车驾,规模不大,然透着的那一股子尊贵气,无形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仿佛感受到主子的情绪,车驾前沉默着的齐蒹身旁,雪骓低着头,轻轻地嘶鸣。
车驾里传来公公不辨雌雄喜悲的声音。
“武肃王接旨!”
齐蒹跪下,双手捧过头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近来圣上辗转反侧,时有魇扰,帝思有旧,今宣武肃王齐蒹入朝觐见,
以排圣忧。
钦此”
“武肃,接旨。”
沉甸甸的缎轴到了手里,一时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自从决定不去复仇的那一日,他便强迫自己忘记。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与那高高的宫闱有半分纠葛。
命运,却仿佛偏爱捉弄自己。
兜兜转转,又要将自己送去那伤心地,
与灭了自己满门的死仇,近若咫尺。
他反身上马,一路狂奔。
寂静的夜空,划过少年沉重的悲鸣。
…………
次日,下了小雨。
淅淅沥沥落在地上,一眨眼,就融进地里。
城外两山间,这里有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小溪,看它走向,应许是会在什么地方汇入西湖的罢。
这样的溪流,杭城周边或有数十条。
可与其它不同的是,谷中这条的两岸,其中一片,天然地长满了各种绒絮植物,前后绵延出数里地界。
近日,正是其中几种出絮的时节,漫山都飘满了雪白的飞絮,
那样轻盈可爱,惹人垂怜。
三年前,他游乐时偶然发现此地,却并未告与他人知晓。
有些胜景,须得人迹罕至,才能保有它的美。
太过脆弱,不容亵渎。
这是第一次,他不是一人前来,也终于不再独享,而有另一颗心的陪伴。
今天,男孩要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融进自己心心念念的景。
男孩牵着马,马蹄清脆地响在溪边。
回想方才女孩接过衣服时那娇羞的模样,男孩霎时涨红了脸。
像是那元夜挂着的大灯笼,一路红到了耳朵尖。
此时,他已经迫不及待。
穿林斩棘,本将视线遮得密不透风的山林,豁然地止在背后。
纯然的雪白,
忽然间侵占整个视野。
山青花欲燃,
从前读到这句诗时,男孩从无法感同身受。
可眼前纯白背景里的那一抹欢快的、热烈的、奔放的红色,
第一次让他明白,
当一种色彩明艳到了极致,会动起来,
就像要灼伤他的眼睛。
男孩的眼眶几近湿润,
数百个日日夜夜,
终于,
他的姑娘,穿上他给的红装。
一生一世,只做他一人新娘。
翻身上马,扬鞭,看着那抹嫣红越来越近,他无法再多等待一分一秒,狠狠地将女孩揉进自己的怀抱,他控制不住自己,深深印下那两片薄唇。
那是无比生涩的狂野。
他想就这样流连,想要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
可是他不能。
凡人之躯,万物生灵中的一粟而已,
无论多么尊荣的身份,也留不住时间。
他要走了,向京城去。
本已放下的因果,蓦然又闯进自己的生活里面。
素未谋面的仇人啊,你要我来,我便来。
而后如何,且待棋面。
深吸一口气,他轻轻推开面前女孩,扶她站好,深深望进她的眼睛。
去年深冬,女孩相依为伴的母亲,离开了她。
两颗孤独的心,只剩下彼此。
他要走了,却不敢带她。
他怕京城将她染上颜色,更怕她受到伤害,怕自己保护不好她。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除了四个小巧精致的牌位,没有什么与人相关的再能见证这一对璧人的婚礼。
到场的,是水,是风,是阳光,是漫天飞絮。
他为她戴上玉镯,这一刻,面前这个女孩,
从这一刻,
真正成为他齐蒹的妻子,他的新妇。
何以致契阔?
绕腕双跳脱。
女孩解下红头绳,系在雪骓脖前的铃铛上,那绳,随着步伐,
一晃,一荡。
走了好远,走到视线尽头,走到再也看不见。
男孩不敢回头,他怕自己后悔,怕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看她一眼,便消磨不见。
不曾看见,驻足原地的女孩,向着他的背影,
一遍一遍,打着他教她的手语。
我、等、你。
…………
京畿。
当齐蒹来到这里,他才第一次知道,
为什么,天下书生,都会有同一个进京赶考、光宗耀祖的梦。
天子脚下的繁华,没有亲眼见到过的人,是断不能想象的。
他本以为自己生在杭城,已然领教凡间熙攘,看过世态浮沉。
可面前的一切,如今无不在时时刻刻提醒他,
自己不过井底之蛙而已。
接送入宫的车驾上,齐蒹一刻也没有闲下,
他悄悄拨开手边车帘,
沿途的一切,都让这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
感到无限的新奇。
这里的人们,无论衣着举止,对比杭城,
少了分市侩,多了份从容。
这就是京畿,那人脚下的京畿,那人坐拥的京畿。
太监的呼喝声里,马车隆隆地七折八绕,本矗立在视线尽头的皇城,渐渐近了。
近了,于是更显出令人咋舌的豪奢气度。
饰有层层叠叠屋舍斗拱的皇家马车,已高过寻常马车不少,却仍抵不得这宫门四分之一,由此可见,单是这内城城墙,便是何等的规模,又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
马车在宫门口略作停留,守卫验过进出令印,便可放行。
单是这门,便要四人合力拉动机械,
宫门移动的声音,如同巨兽咆哮。
齐蒹估摸着,就是传出一里地去,怕是也有余。
一路上,亭台楼阁,斗拱飞檐,雀池鹿台,鱼港花园。
齐蒹就是梦也不曾梦到。
无所不奇,更是无所不极。
当齐蒹堪堪回神时,却已经站在了圣上寝宫前,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
他将要见的人,取了他全家性命;
与他咫尺的人,理同他不共戴天。
……
杭城。
一如一年多前的那个上元夜,
如今十九的月牙,依旧在每个星月虫鸣的夜晚,
在她的小屋里,搭上丝线,踩上织机,
哼着代表相遇的小曲。
这位如今已然全城皆知的王妃,并没有因为身份的变化,而做出多少改变。
仍旧住在自己北巷的小破屋里,除了偶尔去王府打扫一番他俩的婚房外,一切看来与王府并无什么瓜葛。
她依旧是自由的。
对谁都是那样尊重温和的她,全然没有一点王妃的架子,无论城里什么人,都能报以最诚挚的微笑。
即使她不会说话,也没有一个百姓,散过哪怕一丝闲言碎语。
每天傍晚,总有一袭红装,站在城头,遥遥地望着远方。
她在等她的新郎,有一天,他会骑着他系了红头绳摇着铃铛的白马,出现在地平线上。
继续他们未完的合卺洞房。
白日闲时,她常在城内外闲逛,偶尔到那条小溪旁,若是时有白絮飘,总会抿起嘴浅浅笑。
一来二去,不管杭城内里还是周边,就再没她没到过的地方,没见过的人家。
若是碰到时有难事的,还会亲力亲为,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至于不能及的那些个力气活,就让随行的府兵来做。
时间长了,就是童谣都念着她的好。
杭城活菩萨,
人们如是说。
…………
岁月如罅,白驹过隙。
三年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短到城里每一块砖头,都还是曾经模样;长到一千多个日夜,别开一对鸳鸯。
夕阳下,系着红头绳摇着铃铛的白马,披着落日晚霞,出现在地平线上。
三年前,当齐蒹把刀架在天子脖子上的时候,那人中之皇,竟然没有半点慌张。
甚至有些释然模样。
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梦魇缠身的他,请求用自己的性命,偿还自己年少无知时,曾肆意剥夺的百余段无辜的人生。
齐蒹最终没能下手,他没法就这样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忏悔之人。
他知道,自己刀下这个多年来励精图治的男人,拯救了太多太多的幸福,
他没有资格审判现在跪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将手中刀狠狠插入地面的他,这次真正放下了压在他肩上十数年的血海深仇。
往后的三年来,圣上给了他天空大海。
他凭着自己满腔的抱负,一步一步,直到有能力堪当摄政。
如今,他的内心不再有阴霾。
一切都到了最好的时候,
现在,他要回到自己最最珍贵的宝物身边,
他要将她接去京城,他现在有了十足的信心,他能保护好她。
他再也等不及了。
没有要一驾车马,没有要一人跟随。
他独自骑着雪骓上路,一如三年前那个骑着白马入京的少年。
城门前,他盯着城楼上杭州城三个大字,不由得有些感怀。
方才在远处,他看了又看,却没有见到城头上应该伫立着的,
自己朝思暮想的红装。
无端有些烦躁,沉默的士兵打开了城门,
他没有多想,踢踢马肚子,雪骓很是听话地小跑起来。
就连它也知道,
家,就快到了。
他先到了小破屋。
鸡鸭都好,菜畦很绿,小屋干净地发亮。
可是没有人。
转身就走,他向王府去。
奇怪,路上的人,有意无意都瞥向自己。
明明脸上都挂着笑容,
可他们眼里是什么,太复杂,看不清。
三年不见,府里下人们还是远远地认出了自己,没等自己到近前,已经推开了沉重的府门。
久违的吱呀声,飘入齐蒹的耳朵。
她没有在门后等自己。
有些失望,可急迫压过了一切,草草将马系好,
他快步冲向大堂。
奇怪,堂里那是什么?一副棺材?
激动突然冷却,笑容骤然消失。
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不不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
莫大的恐惧袭击了齐蒹。
当他看到那抹日思夜想的嫣红,如今静静地躺在一个连转身都难的木头盒子里时,
他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可恶,这是痛吗,一定不是,骗我,都是假的。
“告诉我!
她只是睡着了,
在逗我玩,
是骗我!”
可是每一个人,都只是跪着,低着头,抖得像筛糠。
人在极度痛苦时,竟然流不出一滴泪。
棺材边上,
男孩突然如坠冰窖,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好冷,好孤独。
一如十九年前染血的那一天,
那时的男孩,
也是这样,
度过一整个夜晚。
…………
那是八天前,
月牙一如往常,在城外闲逛。
一如往常,将跟随自己的府兵,尽数派给了山里人家做活。
可不同往常的是,这次,她没有在旁等待,
独自一人,乐呵呵又上了路。
这些年,她闲来无事,向军中学了些拳脚。
兵将们都赞她,巾帼模样,菩萨心肠。
路上,她远远看到一伙山匪,拦了过路一老一少。
她没多想,已然将其护在身后。
却没成想,背后刺进一把刀。
当府兵赶到的时候,她还有一口气。
山匪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围了,她身边,躺着几名山匪和那一老一少。
当府兵将那伙山匪尽数屠尽,
他们应该保护的王妃,却已经无力回天。
红装染了血,红得刺人眼睛,
鲜艳而令人绝望。
就快要等到了。
只差毫厘,重见她的新郎。
她用最后的力气,拽下手上的镯子,向着杭城方向,尽力掷去。
玉镯落在地上,滴溜溜滚出数米,倒在拦路的一块石头上。
没有沾到一滴血,阳光下,
依旧透着羊脂般温润的光。
我要走了,
别再想我。
…………
恍惚间,耳边传来女孩常哼的那一首曲子。
因为女孩唱不出词,之前一直没有听出唱的是什么。
可现在,有什么记忆挣扎欲出。
男孩突然抬起头。
他的表情,扭作一团,像是修罗恶鬼。
嘶哑着,低低唱出来,断断续续有若鬼哭。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他一遍遍唱着,
可他的木兰,再也不会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