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恐惧
安静的午后,年轻的太子郎君伏在皇帝的身上,温热的脑袋枕上他的肩,身躯缩得小了一圈,看起来像只寻求庇护的小犬。
三年了吧。
皇帝偏开头,余光瞥见太子乌黑的鬓发,近年来愈发坚实的臂膀,和自己相差不多的体魄。
三年了,那个总是体弱多病,依赖大人的孩儿不知不觉长大,如今也可以拿起武器保护自己,反击敌人了。
只是孩子太厉害,就显得自己这个做阿耶的有些没用。
皇帝的手轻轻落上太子发颤的脊背,感慨万千。
这个自己没有护周全的孩儿,他不该怀疑的。
太子虽是长大了些,昨夜的处事也的确残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自保。那么多的贼人,就是换了自己,也难免恐惧和惊慌,更何况是从未见过血,向来被保护得极好的孩子呢?
人害怕到了极致,又哪里管的上那么多呢?
是他强求了。
“父亲,我好害怕。”
怀里的崽子不安地动了动,衣上的桂香被微热熏开,被凉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我昨夜做了好几个噩梦,梦里的鬼睁着铜铃大的绿眼睛,张着长着獠牙的血盆大口,说是要吃我,人家好害怕……”
太子如是诉苦道,那沙哑的尾音泡着委屈,怯怯的,好像当真害怕极了。
然则其实他是不害怕的。
作为当年牵制帝国周边的始作俑者,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杀人,眼下的害怕也当然不是真的害怕,不过是察觉到了父亲对自己的警惕和不喜,为减轻其猜忌罢了。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具身体的反应这么大。
李承乾唾弃着过分娇弱的自己,嗓音沙哑又虚弱,咽下喉咙里憋闷的热气儿,十二分地后悔和颓丧。
……发热了。
遂认命地闭了目,蹭蹭大人的肩难为情道:“您说得对,臣不适合当将军,臣以后还是乖乖窝在宫里,做个安静的美男子罢。”
他可是晓得父亲尤其喜欢乖巧的孩子,想必期望达成,父亲该是很高兴的。
皇帝果然龙颜大悦:“这才对嘛,好好的太子做什么将军!”
没想到他这大儿这次受了挫,竟这么快能想开,要是以后当真能安分下来,或许也不必寻借口拴住他了。
皇帝心下一舒,话匣子遂打开,耐心为太子讲着老生常谈的道理:“是吧?我就说嘛,你根本就不适合当什么将军,你还偏不信,这下晓得利害了不?我儿,这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身为太子之尊,怎么能随意涉险呢?刀剑无眼,那些敌人可不会顾忌你是什么身份,到时候少只胳膊少条腿儿,被捅了腹脏,你说痛不痛?可比你这小小的皮外伤痛百倍哩!作为君父,自己的性命健康尚不能保证,又怎么有精力处理政事,治理国家呢?”
说着敲敲他胳膊的伤处,听他倒抽一口气,又气又心疼地嘲弄一笑:“知道疼了?你呀,争强好胜,好勇斗狠,好好的太子非要做什么将军……我看是为父把你护得太好,以至于连苦和痛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别人避之不及的东西,你还上赶着要!”
太子连忙捂住胳膊,疼得俊脸都扭曲了。
他当然知道苦和痛是什么滋味。
上一世父亲死后,再也无人能阻拦得了自己,他如愿以偿去当了几回将军,也受了不少次伤,亦有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战场上的残酷和血腥,他亦是经历了的。
自己死在了父亲走后的第十年,那年的腊月,雪正大。
太子心虚地挪近了些,小声嗫嚅道:“父亲,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你呀!”
皇帝擦擦酸涩的眼角,一把搂过险些再见不到的孩子:“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让为父怎么向你阿娘交代哪?”
想起自家爱妻当年的叮嘱,皇帝心下压抑的惊怕再也止不住,随着眼泪汹涌出来。
“我儿,我的孩子哪!你娘生你不容易,又为你操了那么多年的心,她所愿,不过是希望你平安健康,希望你成为好的君父,承乾,她那么关切忧虑你,你又怎能辜负于她呢?”
皇后长孙氏,那个聪慧温柔的娘子,皇帝心头永远的伤口,如今再提及,不免使人落泪。
可自己既未平安健康,后来也没有成为好的君父。
李承乾想到自己坎坷的两世,闷闷地叹了口气:“臣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阿娘若是在天有灵,也定然是日日为我忧虑的。”
他轻轻道,以袖擦着对方的婆娑的泪。
世人崇拜的“真龙”,此时也不过一个思念妻子,忧虑孩儿的男人,与寻常的丈夫和父亲没什么不同,他同样会脆弱,同样会后悔,若至亲受了伤害,也同样会极致地自责和痛苦。
皇天不佑,命该如此,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李承乾看着落泪的父亲,心头忽生了悲意。
“承乾,你会不会怪我?”
皇帝眼泪未干,抚上那绑着绷带的胳膊,手止不住地发颤:“若非为父疏忽,又怎么会让我儿受到如此惊吓和伤害?唉,若非为父看你看得太严,把你困在这宫里,那祸事或许就不会发生,都怪我……”
有人握住那颤抖的手。
帝王的手,是颤抖的,握着刀剑的地方粗糙冰凉,手心满是惊怕的冷汗。
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湿凉些。
“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