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宝分说,恭喜你
浓郁茂盛的公园内,一身黑色打扮的女子带着口罩,鼻梁上架着一个平镜眼眶,下巴几乎要垂到胸口。有散步的路人从她身旁走过,一缕缕落叶打在瘦削的肩骨。
“韩娅铃!”
黄沙漫天之中,刮过一阵凛冽的寒风。亚诺站在皲裂的地面上,揪起娅铃的领子,“你就这么虐待自己,对得起你父母这么多年来对你的养育之恩吗?”
韩娅铃任由他拽扯,丝毫没有还手。清冷无神的双眸眼泪已经流完,干涸如沙漠。
亚诺看着她,揿下她的肩胛骨:“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行尸走肉生不如死,你这是要让我哥死不瞑目啊!”
“那多好?”嘶哑的嗓子肿得连吐字都不甚清晰,笑声如鬼魅,“他放心不下,自然会回来找我。”
又或者,她可以跟着他一起走。
韩娅铃轻柔摩挲木讷苍白的脸颊,俯身亲了下已无半点温度的唇角,清浅一笑:“等我!”
卓乃湖光泽潋滟,如丝绸般在她的眼前逐一铺展。她迎风站在湖岸上,好似摇摇欲坠的一株雪莲花。
最后,她没有死,反而活得肆意而张扬。
因为亚诺抓住了她的命脉,而且一击即中:“韩娅铃,我哥让你好好活着!”
宝分到书店的时候,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深吸一口气,推门浅笑,今天的营业员朝她打招呼,又指了指楼上,用唇语说:老板在倒时差。
她比了个ok的手势,沿着螺旋式上升的楼梯往上走。上午的签售会刚刚结束,见到心念又崇拜的作者的读者朋友们还坐在沙发软椅上,交谈彼此的心境,久久不肯离去。
她看着对面的大屏幕,还有此刻未曾撤下去的作者照片,回想着曾经不过半个月的主持生涯,那本被她不知放在何处的书,还有不知何时燃起的一小簇冲动写书的火苗……回首如今,讽刺笑了笑,还有什么不甘心呢?
或者问,你在不甘心什么呢?
心在撕扯,她知道为什么而撕扯,可那又如何,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回想当初的主持生涯?”
身前的菱形沙发侧边搭过来一双手,整张脸带着初醒后的慵懒,却不失谦谦君子的儒雅。
蓦然想到应雷锋,这才明白原来儒雅也有互为对立的一面。应雷锋的儒雅,是建立在精明商人的基础之上,更多的是敏锐犀利。而老板则是被书香水墨浸染过后的清隽儒雅。
偏偏这两种儒雅综合在某个人身上时,并没有半点突兀,反而有种相得益彰的融合优势。
世上有锋芒毕露者,也有藏而不露者。
维鸠便是其一!
他的儒雅与气场是与生俱来的,不根据其他情况而转移。岁月的砂砾磨炼着他的棱角与沉性,折戟沉沙,好似从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凯旋而归。
不熟悉他的人,会选择敬而远之;只有了解他的人,才会愿意与之共事。
眼前晃过一道虚影,老板举着手在她的眼前晃动。宝分从往事中抽身,善于洞察人心的眼睛弯了弯:“在追忆似水流年?看来这位小姐很恋旧啊。”
宝分耸耸肩,揉了揉有些胀乎乎的脑袋:“也许只是有些中暑。”
“那可不得了,建议来一瓶藿香正气水。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宝分被他搞怪的言语逗笑,目光晃动中溜到他下巴上的黑色胡须,心好似被蜜蜂蛰了下,不痛不痒,却鼓起来大包。
“怎么了?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老板摸了摸下巴,却撞到她湿漉通红的目光,或许明白了什么,第一次有想把蓄了十年的胡须刮掉的冲动。
宝分别过脸整理情绪,又重新带上了柔和的面具:“你不是在倒时差吗?怎么出来了?”
“你不来我怎敢安心休息?”
宝分愣了下,又听见他用老朋友的口吻吐槽自己,“我的起床气可重了。”
提着的心缓缓回落,老板将她微妙的表情尽收眼底,除了淡淡的失落,更多的是心疼。一个长辈对晚辈、哥哥对妹妹的心疼。
“你这次去了哪个国家?”
当不成店员,却拥有了三年的友谊。这三年他一直游走在各国之间,好似春秋战国时期被委以重任的百家先子,在各国中周旋,只为换得一时半刻的安宁。
不过现在天下太平,更多的是为自己的梦想努力奋斗。
“好几个,有些你可能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她倒是有些好奇:“比如?”
说来就来,跟绕口令似的:“吉布提,布隆迪,塞舌尔……”
她:“……”
的确是没听过。
最后来了个总结:“它们都是东非的一部分。”
她一下子恍然,笑着伸出手:“恭喜你。”
他说过,想让自己的书店帮助到更多的人,尤其是贫穷落后的地区和国家。让大家都知道,中国不仅仅是人口大国,拥有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还愿意与之共享文化和传承。
三年来,他不停地寻找投资商,失败一次就再努力一年。也不把自己逼得太紧,甚至还会跟她戏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可她深深明白:乐观调侃的背后,付出的心血与努力,旁人是无法预估的。
“多谢。”
老板回握,转而又看向空旷敞亮的大厅,要不了多久,东非也会拥有这样一个书店和签售会会场,那是文明与文化的接壤,思想与灵魂的共通。
“宝分。”
“嗯?”
“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看清自己未来的路?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岁月之美,在于它的必然流逝。
从医院探望完向美泽,她的情绪稳定很多,药物的治疗让她血色全无,预测她自己来的时间,还咬了好几下嘴角,让自己看起来状态不错。
她没有揭穿美泽,故作若无其事的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手提包里还装着那本《夜航西飞》,回来后翻看几页,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玄关的砸门声把她惊醒,揉着朦胧氤氲的眼睛,被眼前毫无预兆光临的人影吓了一跳。
“好久不见。”
亚诺轻车熟路找来一块毛巾,盖在醉生梦死的韩娅铃脸上,用力搓了两下。
“轻点!”
韩娅铃不满挥着手,细瘦的肩胛骨滑落一条肩带,被亚诺含讥带讽吐槽,“不重一点怎么把你脸上的面具撕下来?”
说完又扯来一张薄毯子,气势汹汹盖在她身上,遮住笔直白皙的大腿和胸口。
“呼吸……不过来……”
韩娅铃强撑着最后意识,醉醺醺吼人,“亚诺你个蠢猪!滚出我的视线!”
叫人家滚,自己却先睡着了。赖在沙发上,抱枕一搂就睡得昏天黑地。
宝分端来一杯温水给他:“什么时候来的?”
三年不见,两人都还停留在夕阳下那场静默无声的道别。他失去了家人,她失去了恋人。
残阳如血,染红了整片天空,也把最后的眷恋深深埋在可可西里的土地上。她没再回去,再也没有。与家人团聚后,日复一日的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亚诺看了睡意沉沉的韩娅铃:“上个星期。”
“能呆多久?”
他们的家族世代守护着可可西里,除了木讷在父母离婚后被带离,十几年过去,依旧回到这片故土,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
一送,就是一辈子。
“一年。”
手里的热毛巾逐渐变凉,左右手来回切换,“把她从泥潭中拉出来。”
她们走后半年,他日日梦到倒在血泊中的哥哥,每次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时间慢慢走,梦见哥哥的次数少之又少。
最近一次是三个月前。
哥哥来到他的床头,拍醒他,眼睛里染满血丝,轻声说:“亚诺,帮我救醒娅铃。”
沉湎于失去木讷的韩娅铃,日日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可依旧肆无忌惮,把自己的身体搞坏。
要她活着是吗?
好啊,她就活给所有人看,用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认认真真’地活给他们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睡着的,那些浮华的表面都不过是迷惑众人的幌子。
灯光有些刺眼,坐久了容易浸出湿漉漉的水珠。宝分起身,与亚诺两人合力,把娅铃送回房间。
“宝分。”
在她转身回房前,亚诺喊住了她,说出让她震惊当场的假设,“或许,维鸠还没有死。”
哐哐哐!
她好似听到了心口崩云裂石的惊骇声,一瞬不瞬盯着他,生怕自己听错了:“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做了那个梦后,保护站也传来了维鸠他们失踪的消息,在看到韩娅铃抱着木讷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她再也按捺不住,趁众人没留意,骑上四轮车去找人。
亚诺也跳上车,没有阻止,而是陪她一起去。
再后来,他们听到一声爆炸,沱沱河附近的山脊被炸出一个大洞。岩石沙块从四面八方滚落下来,带着摧枯拉朽的悲壮。
追踪的痕迹只到这里为止,因为她在河滩处看到了一样东西,凌乱的情绪顿时悲恸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