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维队长说，抬头
她闭上眼，回溯的往事像一幕幕泛黄的老旧胶片，在转瞬即逝的时光中轰然涌出来---儿时的第一声啼哭，步子颤颤的学走路，喊的第一声爸妈
时光灯飞速转动，晕白的光影逐渐黯沉下来---第一个响亮的巴掌声、落在肩膀后的第一根棍棒、闪动在眼睑处的水果刀锋
下唇咬出血丝，腥甜的味道充斥整个唇齿间。她深喘了一口气，呼吸急促，整个身体好似被一股力道猛然弹射出来，脖子湿润，脊背大汗淋漓。
脖颈后贴过来一个温热的手掌，替她拭掉淌流的汗水，又捏住两侧的骨头，用力揿压，把思绪紊乱的宝分从恍惚的意识中拽了回来：“梁宝分，抬头。”
宝分浑身虚软，无力靠在维鸠的怀中，眸光朦胧，缓了好久才逐渐清明。星星的莹亮好似一团燃烧的火焰，一簇紧接着一簇，将儿时藏在阴暗处的那个自己照亮。
“你好吗？”
她走向儿时的她，目光错综复杂，“我们又见面了。”
儿时的她蜷缩在角落里，双眼淡漠无神，唇色惨白如雪，浑身哆嗦着好似被摄走了三魂七魄。
“想让我带你走吗？”
小女孩没回，双手环在膝盖上，整张脸埋进去，诡谲的背影映照在身后的墙壁上，好似心甘情愿陷入沼泽中的堕落花朵。
她是被一阵风刮醒来的。
窗口未阖紧，冷风透过缝隙吹在她五官精致的脸上，四周是简洁的摆设，方形木桌上摆着一个釉色的花瓶，瓶口内插着一捧晒干的波斯菊，有几粒干巴巴的花蕊掉在桌面上，蓦然有股萧瑟清幽的凄美。
外头有响动，光听声音猜到今晚不会太平静。
停在车库的四轮车悉数出动，一簇簇白光在暗夜的可可西里迸射出悠长希冀的光泽。宝分从维鸠的房里跑出来，车声轰鸣，远远只能看到车子们绝尘而出的影子。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韩娅铃揉着哭肿的眼睛走过来，院上的灯光投落在两个女孩孤单瘦削的肩背上，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又闯进来一批盗猎者。不似以前的个别作案，人数庞大，是个有组织有预谋的团队。
他们首先攻击的地点是卓乃湖，付现领着巡山队员们顽强抵抗，却抵不过他们的枪林弹雨，那些养护在帐篷内的藏羚羊全都没有幸免于难。
消息传过来，其余四站的队员们调遣大半主力去协助，救队员于水火，坚决保护藏羚羊等野生动物的安全。
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宝分和韩娅铃守在门口，焦急等待着卓乃湖的消息。
临近午夜，闺蜜二人靠在彼此的肩上睡着了。堆积满地的沙石有人影挪动，脚踩在上头，一步紧接着一步，不断靠近保护站，远处的夜空波云诡谲。
宝分脑袋往下一侧，迷迷糊糊睁开眼，晃出好几层的黑影突然落在她的身上，伸出那双皱痕斑驳如树皮的手。
“你来了。”
宝分看清来人的面孔，迷蒙的思绪顿时清醒。倒在她肩膀上的韩娅铃听见声响，立马蹦起来：“啊？他们回来了是吗？”
熟悉的面孔一张都没有看到，反而是面前这个蓄了墨色虬髯胡须的陌生面孔让韩娅铃愣了愣：“你谁啊？”
又见他冻得满手通红，下意识把他当做迷路的游客：“饿了是吧，里头有烙饼和马奶酒，自己去拿吧。”
玛乃摊开手掌：“先起来吧。”
随后又看向宝分：“你应该猜到我是为什么来找你吧。”
宝分抿唇沉思，看向他：“能不能给我两天的时间考虑？”
玛乃笑了笑，面孔打落的灯光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影：“大部分的志愿者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后，既舍不得离开又摆脱不了俗事的羁绊。”
“你这话什么意思？”
韩娅铃那么笨都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了，“考虑几天怎么了，哪个志愿者不是心怀善意才选择了无偿贡献？每个人都有家庭，人间得有点烟火气息，才能称得上人间。送你一句话，海终有舟可渡，山必有路可行！”
第一次见韩娅铃说得那么慷慨激昂、激动愤懑，看来那些国内外的小说、散文集都没有白看。
玛乃恢复淡漠的神色，手持水烟杆，把棕色的烟丝放在细小的口子上，被宝分拦住，激动追问：“你是不是从卓乃湖过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藏羚羊和巡山队员有没有受伤？”
玛乃捻着烟丝，力道越搓越重，浮肿的眼袋下是阴沉可怖的血丝。突然间，他猛地甩开她的手，无中生有的指摘：“我当初就不该让你们进来！要不是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可可西里就不会遭受如此大的伤害！”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宝分心头的不安越来越严重了。
韩娅铃暴脾气一上来，撸起袖子破口大骂：“喂，请你搞清楚状况好不好，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好人。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做过多少好事，非得让我们逐一列出来吗？至于那些人犯下的错，就让他们自己承担。谁不是第一次做人，可‘做坏事’这个锅太大，我们背不起！”
怒意漫上心头，依旧不忘让人摇旗助威：“我说得没错吧，宝分？”
一回头，身边早已没了宝分的踪影。墨黑色的天空下是尚未苏醒的大地，一道疾奔的细影攫住了韩娅铃的视线：“宝分，你要去哪里，等等我啊---”
你一定看到过遭遇火灾后的现场吧，遍地残骸、触目惊心，可你闻过那股气味吗？带着肉香、膻味和酒精的气息，还有呕吐物、排泄物和烧成黑炭的尸体。
他们化作一团团凛冽刺骨的风，杂糅在空中，织成严丝合缝的密网，笼罩在卓乃湖的上空，提醒着一个惨绝人寰、且揪人心弦的结局。
维鸠额头滴着汗水，气息微喘，一脚踩灭燃着星子的军绿色帐篷，大步流星迈到垂头不语的蓝色羽绒服跟前：“起来！”
蓝色羽绒服一动也不动，像一尊折射出冷冽寒光的石雕。
维鸠动作迅速拽起他的领子，威沉的吼声好似如山的军令：“抬起头！”
蓝色羽绒服罩住的面孔已经是涕泪横流，他抽噎着鼻尖，懊恼的情绪：“队长，都是我的错”
“错在哪里？”
“不该私自臆断、中了盗猎者的圈套，还盲目派人去追踪；不该心存侥幸，本可以避免的事情，却让野生动物遭受如此大的损失；不该不该”
付现捂着脸，泣不成声。
这次的盗猎者真是蓄谋已久。
先是用棕熊和野狼引开一部分的人，又用尖锐的口哨催怒藏羚羊，引发他们的躁动，母羊领着小羊，在整个卓乃湖附近掀起一波巨浪。
保护站的队员虽然平时训练有素，可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前有狼后有虎’的突发状况，手忙脚乱，根本不知先处理哪一个。
付现也是心神慌乱，可曾经的部队训言他一直谨记在心：万事有殆，切不可在一开始就乱了阵脚。
他勉强稳定情绪，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棕熊野狼再狠，也抵不过群起的攻击。藏羚羊再狂躁，亚诺强而有力的口哨如一剂静心丸，逐渐安抚它们的情绪。
盗猎者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狂暴残忍。
最先倒下的是跟了他三年的小杨，再过几天就满十八周岁了，昨天他还兴冲冲地告诉他，家里准备给他介绍女朋友。
枪声接二连三，他身边的人也一个紧接一个地倒下，像是让他亲眼目睹这杀伐残戮的世界，浑身的血液都冻成冰凌。他发了疯似的跟他们斗，捡起枪就疯狂的扫射。
闪电劈下来的光把他的脸映照得惨白凶悍，像一头被惹怒的豹子，乌云滚滚，漫天大雨毫无征兆落下来，可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岂是这么轻易就能灭掉的？
帐篷被泼了油，一点即燃。枪声如雨，把整个卓乃湖笼罩在狂风暴雨的残酷月光之中，像极了古战场，遍地尸骸。
维鸠赶到的时候，整个卓乃湖火光冲天，浓雾呛鼻，好似要把五脏六腑熏了个遍。盗猎者早已得意洋洋离去，无数队友英勇就义。他们的尸体被付现注意摆放在卓乃湖岸，提醒着他自己有多失败：“我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整个卓乃湖都是他痛苦悲鸣的声音。
整整一日，他们都在搜山，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包括前来旅游的游客。在送他们离开前，也是对他们进行过一番询查。
管理局已经知道这个事情。
整个区域进行全面封锁，既然是一个有计划有预谋的组织，偷走了那么多藏羚羊，一定会有暴露的痕迹。
“既然知道哪里错了，就给我打起精神，可可西里不需要废物！”
维鸠一句话，让颓丧悲怆的付现抬起头，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队长……”
两人的身后有细微的响声，燃得辨不清本来面目的堆叠物体上下翘动，维鸠听觉敏锐，一连串的急促喘息：“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