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维队长说,伸手
本以为可以通过娅铃的口来见微知著,再逐一抽丝剥茧对号入座,如今是她想得太过于简单了。他是个不喜言辞的男人,加上那副冷漠沉肃的面孔,未说话已惧三分。平日里能用单音节词就绝不会用双音节词,自身经历的事情自然也会瞒得滴水不漏。
看来想要了解他的过往,绕圈子是白费功夫,还不如从源头来。
七月的抵达,带来的不仅仅是可可西里昼夜温差的大幅度变化。
宝分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又可以继续跟随队员们巡山和保护动物。韩娅铃作为探亲家属,也来了一个多月,根据规定,她的探访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月,如今已经超额,谁也无法再替她说情。
这夜,韩娅铃抱着宝分的胳膊,死活不肯撒手,还嚎啕大哭:“把我当成一个来旅游的游客都不行吗?”
队里女孩子本来就少,如今看到一个长得跟吉祥娃娃般的女孩到处飙眼泪,作为男人的队员们也是不忍心。主要是韩娅铃活泼开朗,又会活跃气氛,再加上她带来的一堆零食,彻底把大家的五脏庙收得服服帖帖。
维鸠丝毫不为所动,安排车队明日就送她离开。
“他就是个铁石心肠的怪物!”
韩娅铃抹着眼泪,义愤填膺咒骂。骂完,又抱着宝分嘤嘤哭泣,怎么都劝不住。
木讷刚巡山回来,听到这个消息立马跑来找娅铃,后者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一下子又飞溅出来,扑到他的怀中,气急了:“他那么无情的人,是绝对不会有女孩子喜欢的!”
木讷拍抚她的肩膀,一番话堵在口中,欲言又止。
“你好好安抚她。”
把独处的时间交给这对依依不舍的恋人,体贴阖上房门。
月色明湛纤柔,好似卓乃湖中流动的水波,涟漪匹配软云,层层叠叠,光泽潋滟。
宝分出来得匆忙,只穿了件白天的t恤和宽松长裤,头上盖了顶帽子,鸭舌帽。一阵夜风吹过来,鸡皮疙瘩从肩头浮到手背。
好冷哦。
她搓了搓手臂,找了个背风的角落,托腮仰头看天。
算算时间,距离她的实习结束就差那么几天了吧。当初签志愿者协议书的时候,约定的时间就是半年。
这半年,她不断去摸索、学习、强化甚至好几次奋不顾身,从虎口狼窝里救出野生动物。还有银雪,她那么小的个头,身体却拥有无穷的爆发力---驱赶狼群、与棕熊对吼。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
前不久还在巡山时见过她,隔着一道茂密的丛林遥遥相望,欣喜的情绪笼罩心口。
回想初为志愿者时的信誓旦旦诺言,又听不少来自各地的游客说,关于把可可西里列入世界自然遗产一事,指日可待。
她的心甚慰。
如果她没有料错,这几日玛乃会拿着一式两份的协议来找自己。其实还有另外两份,那是续签的志愿者合同。如果志愿者拒绝一式两份的终止协议,那么续签合同就会发挥作用,反之亦然。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生病了。”
前两天打电话回家,梁如斯阳奉阴违把家里的情况逐一告知。
梁爸爸前几个月定了一批货,钱刚到账合作商就携款潜逃了。报了警,可听说那笔款项兴许追不回来了。那是梁妈妈用家里的房子作抵押,向银行贷款,又东拼西凑才有了那来之不易的七十三万。
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
“妈妈身体一向硬朗,可这件事让她急火攻心,住了一个多月的院”
梁如斯上个月高考,分数已是板上钉钉。原本的坐标是落定上海,就读复旦大学。可如今家里这个情况,他哪里还有心情去读大学?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梁如斯这两年长大了很多,也有了不少的长进。可说到底他还是个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从小被家里宠着爱着,就算有事也有家人给他兜着。
可现在头顶的两座大山倒了,遇事便急得不行的毛病一下子就显现出来。心慌意乱之下,他只能求助汪洋大海中最后一块浮木---姐姐。
温厚的登山服盖在几乎要蜷缩成一团的纤躯上:“伸手。”
一双健硕结实的手臂抻过来,替她把外套穿进去。
“我可以自己来。”
宝分避开他的帮助,默默把手从长袖里伸进去,袖子长了可不止一点点。衣服完全盖住屁股,又宽又大,可拉链却怎么可拉不上去。
她没有什么耐心,拉不成就拽,拽不了就用蛮力。越是心急,越被卡在半山腰。
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接过拉链,拨开她的手,上下拉动几下,阻隔消失,一口气拽到她的脖子上。
她不习惯拉链卡在自己的喉咙口,就往下拽了一点:“谢谢。”
鸭舌帽遮住了她的脑袋,也把她的坏情绪隐藏在黑暗中。可它偏要起到处乱蹿,怎么也平定不下来。
维鸠什么也没问,高大的身体习惯性替她挡住夜风,又把她歪掉的帽子正了正:“陪我出去走走。”
平铺直叙,没有问,也没有强求。
可她偏喜欢这一招。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在夜深人静的大地上。小草像红毯那般从脚下延伸,与弯似小船的月儿交相辉映。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她始终低着头,没有讲话。他陪着她,面容平静。
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弯腰,轻柔摩挲着长在路边的嫩黄波斯菊。只开了几朵,却散发着浅浅的幽香。
“我从小就很羡慕长在路边的野花野草。”她静静说着,鸭舌帽下的眼睛闪动着悲怆幽寒的星星,“它们兀自生长,无忧无虑。人却不行。从小烦恼不断,像一张张密实又紧凑的网,这件事走到尽头,还会跳出来另外一个问题。如此往复,循环不断。”
一直到生命的终结。
她指着前方那滩泥泞的洼地,露出一抹笑,却比哭还要难看:“谁也不会知道下一个选择是一马平川的大地,还是崎岖陡峭的悬崖。又或者它仅仅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摔一大跤,溅得满身泥巴。”
维鸠始终保持着倾听者的姿态,背着手,漆黑的瞳孔比夜色还要深浓。
蹲得太久,起来的时候腿脚有些发麻。尤其是右腿,简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身形晃悠中,又踩到了一颗滚动的石头,整个人止不住的往后倒。
“小心——”
长臂搂住她的腰身,架不住倾斜的弧度,两个人齐刷刷往后栽倒。
一大片波斯菊好似被清幽波弹的琴弦,在彼此触碰相撞中涤荡出轻微细软的音符。哗哗的音乐在耳边浮响,宝分倒在波斯菊中,倒映着幽深的夜空和眉目俊朗的男人。
维鸠单臂撑在宝分的一侧,四目相对的眼神藏着浮动的绵延深意。
“你说得没有错,只是思维太过狭隘。”
缕缕浅雾从四面八方幽飘过来,高处俯瞰,好似进入了远古深浓的缥缈场景。
明明是一处花前月下、浪漫梦幻的场景,他却能坐怀不乱、言语谆谆:“人生本没有什么意义,你赋予它的意义是什么,它就拥有什么样意义。”
宝分偏过头,近在咫尺的花蕊有白有黄,娇嫩的根蒂上分叉处好几束浅香的花朵。有只蜜蜂飞过来,扑翎着翅膀,嗡嗡嗡的在花蕊之间来回飞行。
她垂下视线,眼睫在面颊上落下一片阴影。
脉纹明晰的手掌伸过来,她看过去,背抵月辉的男人好似从天而降的彗星,把她从即将陷落的泥潭中拉起来。鸭舌帽掉落在花丛中,再次涤荡出浅漾的弧线。
一米六八的个子,不过才到他的胸口,宝分揪住他的袖口,突然扑进他的怀中,鼻音沉沉:“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维鸠没有推开她,双手插进兜里,看着花丛中的蜜蜂在花蕊各处流转后又嗡嗡离开,没有什么留恋。
不知抱了多久,又好似才过了一分钟,她抵住他的胸口,长发散开遮住视线。
“星星出来了。”
耳边有他温软的沉音,悦耳磁沉,“你知道可可西里的传说吗?”
“知道。”
“知道的是哪一个?”
宝分松开他,十指却还攥紧他两侧的衣角,声音瓮瓮:“难道可可西里还有很多的传说?”
维鸠低下头,目光深了几分:“想不想试一试?”
她咬住下唇:“想”
他伸出手,宝分二话没说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掌心上,他握住,她反握住,竟形成了一个怦然心动的‘心’型之状。
他将她带到山脊处,荒凉的风吹扫两人的衣服。熠熠生辉的星星在雾气散去后变得极其明晰,维鸠握住她的食指,在地上划出一个细小的圆圈,又摊开她的手掌,掌心向下,数不清的沙子从指缝中充盈进来,勾勒出纤指的温软长度。
“把你想要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存进掌心中,十分钟后睁开眼,星星会给你指引。”
宝分原本不信这些,可因为是他,她便愿意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