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维队长说，小女孩
天尽头处投来一道光，四轮车的车前灯好似穿越重重黑暗，轰鸣声接连不断，光线逐一落在众人身上。
“扎姆西——”
亚诺神色匆匆跑过来，宝分又一次蹲下身，伸出双手，一温热又泛着腥檀的小藏羚羊落在她的怀中，发出依赖性的轻叫。
付现从车上跳下来，拍了拍维鸠的肩膀：“辛苦。”
这个盗猎者和前几日被抓捕的几人一起被送上了车，迎接他们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维鸠淡淡扫了眼晕白光泽汇聚的前方，好似万众瞩目的舞台，双手插兜，看罢转身，动作爽利干脆。木讷骑着四轮摩托过来，载着维鸠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宝分，快给我抱一抱。”
亚诺激动得泪如雨下。从扎姆西怀孕到生产，他倾注了所有的心力，如今亲眼见证它的下一代出生，这样的心情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
宝分把小藏羚羊交到他手上，强颜欢笑，在听到渐次远去的引擎声后，几不可闻叹口气，心一落千丈。
回程途中，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木讷侧头过来，鼻尖被风打得通红，若有所思发问：“刚才那个女孩好像娅铃的朋友。就是怀里抱着小羚羊，笑起来有浅浅酒窝的那个女孩……”
维鸠扣紧帽子，把羽绒服拉链里头的阻碍内层拨开，拉链一下顶到喉头处：“停车。”
木讷还沉浸在娅铃朋友的思绪中：“你刚才说了什么？”
车停，木讷被拽下车，驾驶员更换成维鸠。木讷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识相跳上车，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柔软又深情的歌声从帐篷传出来，回荡在整条卓乃湖中，随同氤氲的晨雾，飘散在可可西里的上空。
宝分哄睡受惊了一夜的藏羚羊们，蹑手蹑脚离开帐篷。
“饿了吧。”
一块大烙饼落入她的眼底。
宝分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婉拒应雷锋的好意：“不用了。”
身心疲惫，无暇他顾，只要给她一张床，她能睡到世界末日。
目送宝分回自己的帐篷，应雷锋的笑容逐渐消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亚诺咬着半块烙饼走过来，一副神棍算命的老神在在模样：“就你目前这样子，是绝对无法抱得美人归的。”
应雷锋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就走。
亚诺追上去，俨然一个情感专家般给他出主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叽里呱啦交谈个没完。
宝分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整个人却格外精神。之前挥之不去的瞌睡虫，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目光盯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拍脸翻了个身，眼睛继续恍惚，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凌乱惶惶，还有数不尽的刺痛。
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好似汩汩翻滚的岩浆，见缝插针般烫着皮囊的每一寸，痛得难以忍受。
她手忙脚乱找出耳机，点开手机里下载的音乐，企图用歌曲来麻痹自己的痛觉。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它活在我身上每个角落，哼你爱的歌会痛，看你的信会痛，连沉默也痛……”
第一次与他相见，也是听着梁静茹的歌。只是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凄楚一笑，原来人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纵使相逢，应不识！
被子拉起来盖过头，心被各种复杂的情绪来回撕扯。又或许……或许他只是没有认出自己，并非故意没有过来打招呼？
因为心存希冀，所以竭力在帮他找各种理由。
试想一下，大半年没见的朋友都有可能会生疏，更何况她当时‘尘满面’，浑身都是羊腥味，若下雪就真的是‘鬓如霜’了。
扯下被子，散一散脸上积攒的热量。歌曲自动切换成下一首：终于作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再说回到五道梁保护站的维鸠，冷水扑面粗略洗了洗，为了找到那个漏网之鱼，三日来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三个小时，青色的胡茬又长出来了。
困得不行的木讷走进来，在桌上留下一样东西：“给你的。”
边回房边嘟囔：“悦悦那么可爱，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不苟言笑的家伙？”
再然后就是关门声，被子都没怎么盖，争分夺秒倒头就睡。
维鸠随手拆信，信封里头突然掉落下一小束白色茉莉干花，倒在掌心中，花穗挠着脉络清晰的掌纹，有些发痒。
信上写着：大哥哥，展信佳，悦悦被妈妈拖着去逛街，老大远就看到这束干花。花店的老板娘说它是‘可可西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我就自作主张买了一束，可惜不能寄太大的包裹，担心花会被压坏。特寄一小节，聊以慰藉……大哥哥，听说可可西里又要下雪了，你要注意保暖，不要受伤，记得按时吃饭，好好睡觉……等悦悦再大一些，就可以再次来看你了……
三言两语就可以结束的信，非得东拉西扯一番，才依依不舍落下结尾。
维鸠把信折叠，重新放入信封中，指腹捏着干巴巴的白色茉莉转了几圈，黑色的垃圾袋就在脚边。
这个悦悦算是他在可可西里救下的第一个人。
约莫一年半前，他受朋友所托来到可可西里的无人区，悦悦跟她爸妈为了感受可可西里的自然风光，租车自驾，半道上遭遇棕熊的袭击，险些没命。
后来，悦悦的信就一直没有断过，尤其是今年，信封越来越厚，各种千奇百怪的玩意儿层出不穷，她不止提到，还时不时寄一些过来，还真不怕在运输途中被颠坏。
呵，小女孩心性。
维鸠揿灭灯光，厚实的窗帘遮住一切光源，双手交叉垫在脑后，闭上眼，一道纤细的影子突然撞进脑海。
一年未见，她似乎瘦了些，脸上虽然略显疲倦，可怀里的小羊崽却勾出她眼底的母性光辉。她穿着志愿者的统一队服，束起高高的马尾，面容白皙漂亮，虽寒风猎猎，她的肌肤依旧吹弹可破。
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她，尤其是在这个沉肃危险的地方。
盗猎者手里的枪是她击落的，拳头般大小的石头配上她行云流水的踢踏动作，一气呵成，一看练出了功底。
时间可以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也可以是督促前进步伐的催化剂。
可可西里的黄昏也有细雨蒙蒙，短暂的一场小雨，很快就结束。
管理局每隔半个月都会给个个保护站送去物资补给，也会根据需要携带巡山队员或者志愿者想要购买的东西。
这日，宝分正跟负责运送粮食的司机聊着什么，亚诺过来喊她：“副站长找你，在会议室。”
宝分走在前头，亚诺跟在后头，开玩笑似的问她：“我听人说，女人和男人对于一件事有很不同的看法，我不信，想着要不咱们现在边走边试？”
宝分见到几束开得茂盛的波斯菊，小心翼翼采摘，漫不经心回：“你问呗。”
“你是什么星座？”
“狮子。”
“你喜欢什么颜色？”
“黑的，耐汗又耐脏。”
“有什么偏爱的歌手吗？”
“梁静茹。”
“最讨厌什么？”
“你。”
亚诺瞪着一双大眼睛，又听见宝分在他的名字前加了个形容词，“扮猪吃老虎的亚诺，好玩吗？”
难道被发现了？可他保密工作做得那么到位，按理说不会呀！
宝分敲了敲被他捧在手中的笔记本：“送你一句话，好好记下来。”
“对不起……”
亚诺脸色一红，不好意思阖起笔记本，煞有其事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很急的样子——”
“再急，也要听我把话说完。”
揪住他的衣领，不让他找借口逃脱，“记，应当恐惧而恐惧者是正常，应当恐惧而不恐惧者是英雄。”
“记下了记下了。”
笔尖唰唰从纸上滑过，连带出一连串的墨色字体。得到他的再三保证，宝分挥挥手，这才让他离开。
付现找她的原因很简单，说完之后，还给她半天的时间考虑。
从头到尾，宝分只问过一句话：“确定了吗？”
付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语调轻松：“只要你想好了，就确定。”
宝分走出营地，日头不过才走了一半，就有一轮圆月挂在天际的上头，颜色浅黄，好似被泼了一层淡黄色油料。
迎面的风没有那么寒气逼人，吹在脸上，带着一股柔软的香气，浅浅的，润润的，像染了菊花香的肥皂。
正收拾着东西，应雷锋急乎乎掀起她的帐篷帘，开门见山发问：“你为什么要答应去五道梁？”
宝分从银色挂钩上取下一捧干花，小心翼翼包裹好，静置一旁：“我只是遵从上面的安排。”
“你不能去！”
应雷锋一跃而起，把内心的决定脱口而出，“我去找副站长，安排我去。”
宝分不想与他起争执，可他企图掌管一切的做法让她很是不喜欢。一个算不上朋友的半陌生人，在你的世界里肆意挞伐驰骋，换做谁也不会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