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维队长说,最恨受人胁迫
卓乃湖保护站,顾名思义,就在卓乃湖附近搭建的站点,海拔4790m。藏羚羊众多,也是藏羚羊的‘大产房’。
责任重大。
可可西里之所以设置保护站,一来是严谨管控各辖区内野生动物和生态环境的保护,进行反盗猎;二则是担负接应和支援主力巡山队的后勤保障工作。
宝分从满是泥浆的越野车上跳下来,远远跑来十多个个接待她们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带着黑色的毡帽,脸被凛冽的寒风吹得通红,唇角干裂,笑容却如太阳般纯真和煦。
这么多人中,只有年轻人会说普通话。他的名字比较长,他们干脆喊他名字最后两个字:亚诺,土生土长的藏族人,成为志愿者已经有些年头。普通话中夹带着藏语,有些蹩脚,却不影响大家的沟通。
她的行李有些多、还颇重,亚诺过来帮忙,被她婉言谢绝:“你去帮其他人吧。”
可其余五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压根不用帮忙。亚诺虽然没拎行李,人却没有闲着,东被问一句,西被扯一下,就领着大家进入帐篷。
宝分跟在他们身后,并不因自己是分配过来的唯一的女志愿者而接受他人的示好,反而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尽量不给他人添麻烦。
帐篷内,作为保护站的副站长付现将他们迎进来,也为他们安排好了热腾腾的吃食。一路颠簸了许久的志愿者们,也不再恭维客气,大快朵颐开吃。
宝分简单吃了一些,被亚诺看到,一直往她碗里添食物,还偷偷说:“这顿或许是你们吃得最安心的一餐,要好好珍惜呀。”
宝分朝外头看了眼,日头还算明亮,问他:“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藏羚羊产崽的地方?”
亚诺明显有些惊讶,下巴都有些合不上:“可以是可以,只是”
宝分利落起身:“那就走吧。”
亚诺没想要这个女志愿者这么雷厉风行,说干就干。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小跑到副站长付现身边打了报告,付现倒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只另外多派了两个人跟着一起。
从接待的帐篷到母藏羚羊的‘产房’,不过几百米的距离,风是感知的物质,在人还未靠近,就听到帐篷里的藏羚羊发出敏锐的声响。
亚诺突然拦住了他们,只说:“请等一等。”
随后自己掀了帐篷进去,宝分透过帐篷被撩开的缝隙,看到躺在里头的数只母藏羚羊,腹部隆起,半撑起身,每一双眼睛都带着敏锐且警惕的意味。
隐隐约约传来亚诺的声音,说的是藏语,加之声音很小,宝分听得不是很真切。
约莫过了十分钟,亚诺在里头喊:“进来吧。”
宝分进入帐篷,曾经在电视新闻、报纸甚至书本上见到的藏羚羊,如此鲜活的落入她的视线。它们神色平静的看了她一眼,随后倒在地上休息,与之前的防备警惕截然相反。
她有些好奇,问亚诺:“你刚才跟它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亚诺挠挠后脑勺,笑容纯粹,“就让它们对你和善一些。”
宝分学着他半蹲下来,摆脱高高在上的睥睨姿态:“它们能听懂你的话吗?”
亚诺拍着胸脯,好似在夸耀自己的孩子那般:“那当然喽,它们可是很聪明的。它们有情有义,只要你散发出来的热能和善意被它们感知,就会得到十倍甚至百倍的回报。”
她看着眼前这只毛发浓密的藏羚羊,尾巴处竟有些鲜红:“藏语的你好怎么说?”
亚诺说了一句藏族,宝分也跟着说了。谁知她刚说完,面前的母藏羚羊突然转头睨她,一双眼睛像淬了火般猛然扑过来,幸而亚诺抱住它,宝分才免受攻击。
可其余的藏羚羊不买账,纷纷站起来,鼓胀胀的腹部并不阻碍它们的行动。
刚才还稳如泰山的亚诺,一下子慌乱起来。不止他,还有身后跟随的两个人。
“快带她走!”
这是今天亚诺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一偏,就被身后的巡山队员拽出帐篷,一路带回保护站营地。直至休息,都没能再见到亚诺。
翻来覆去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她揿掉闹钟,悄无声息钻出帐篷。黎明前的可可西里,原来是如此的静谧深邃,烦躁的情绪趋于平缓,呼吸柔软平和,内心也变得纯粹如玉。
她知道,自己没有来错。
沿着卓乃湖晨跑,借着将明未明的光线,影子被拉的好长,跟投射在白布上的皮影似的。
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将郁结于胸的诸般情绪通通挥散,鼻尖喘着气,卓乃湖的湖水清澈明湛,好似清朗的天空。
身后有四轮车驶过来的声音,她回头,有个黑影在暗沉的黎明同她挥手,拽下口罩,笑容和煦:“这么好的兴致晨跑?一日之计在于晨,加油!”
那群藏羚羊怎么样了?
它们跟肚子里的崽崽是否有受影响?
你有没有受伤?
……
侵占了一整晚思绪千百个问题,在见到他完好无损的现在她面前,悬在半空中的心逐渐落了下来。
也是,一个能让母藏羚羊们服帖的人类,必然是经验老到的行家,至于她这个新手,该操心该学习的事情更多。
慢悠悠散步回营地,身后突然倾洒下一道光,广袤无垠的地域犹如被点亮的星空,光泽灼灼,万顷遍染上了红彤彤的朝霞。
她回过头迎接旭日的东升,壮阔恢宏的场面在水盈盈的眸子下逐一呈现,她抿唇一笑,在心里默念:早上好,我的可可西里。
接下来一个月,她和其余五个志愿者都在忙碌中度过,虽然脸色倦怠略显疲惫,可每亲眼目睹一个小羊崽出生,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当然,也会遇到不可避免的袭击。
前几天,日头落山,天地一片漆黑,光线阴暗处,负责放哨的队员打了个盹,天时地利人和,给了某个隐藏在暗处的巨大棕熊一个完美的袭击机会。
它体积笨重,走起路来却健步如飞,一溜烟的功夫,就晃到最近的一个帐篷中,又是撕咬又是啃抓。似乎为了炫耀自己的攻击,放肆的咆哮声震天动地。
宝分他们赶到的时候,放哨的队员被棕熊咬断了半条手臂,满地都是淋漓的鲜血,血腥味浓重。那头尾巴末梢带了抹浅红的母羚羊,浑身的毛发立起,龇牙咧嘴,一副欲与棕熊同归于尽的架势。
身后有好几个志愿者见不得血,捂嘴,刚吃进去的晚饭在胃部翻卷,忍不住作呕。
“小心。”
棕熊又吼了一声,一道影子挡在她的面前,遮住她观察四周情形的视线。
经验丰富的付现领着几个巡山队员,捡起石头就砸它,边砸边轰它,赶回森林,不让它再靠近营地和帐篷半步。
宝分迅速跑到母羚羊身侧,保持得当的距离,用汉语安抚它躁动冷沉的情绪。可后者目睹棕熊落荒而逃后,如高傲的孔雀般转身,看都没看她一眼,回帐篷,情绪收放自如。
“宝分,你看今天的卓乃湖,突然让我想起了一首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面前这个男志愿者,姓应,名字忘了,大家都喊他应雷锋,因为他做事不仅积极,还任劳任怨,把雷锋当成自己人生的目标,据说距今为止,他已参加了不少于百项的志愿者活动。
起初对他印象不深,自棕熊袭击事件后他对她的照顾逐渐明朗化。再怎么迟钝,也会感受到那股异样的气氛。
原本不打算过多理会,最多尽量避开,可他偏偏要把话语挑明,最后还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一点都没有打扰到别人的歉意,补充:“我不着急,你慢慢想。”
她:“……”
第一次拒绝,他锲而不舍。第二次拒绝,他再接再厉……加上这次,已经是拒绝他的第十多少次来着?
“对了,副站长说,今晚让我们去给扎姆西接生。”
扎姆西就是那头尾巴末梢浅红的母羚羊。而其他的志愿者因为连日来的超额工作,不仅高烧不退,还出现了各种身体问题——起疹子、掉发、上吐下泻、晕倒……一连串的问题层出不穷,最后被管理局派来的救护车接走了。
如今整个卓乃湖保护站,只有他们两个志愿者。
宝分揉着眉梢,余光却瞥见一辆辆整装待发的白身玻璃窗的四轮车,付现等人从三天前就没回保护站,片刻,四轮车满载着巡山队员,浩浩汤汤出发,留下亚诺等五人留守基地。
夜已过半,扎姆西还没有生,只是情绪有些恹恹,丝毫没有当初睥睨一切的傲然。
宝分和应雷锋守在它的身边,依据以往的经验,它的腹部接连抽涌,四肢呈现不可控的痉挛,距离产崽的时间不远了。
藏羚羊一年产崽两次,一次一胎,可存活率极低,必须格外小心。
两人守在一旁,呼吸都带着几不可闻的柔软,突然听到应雷锋低声一笑:“觉不觉得我们好想等待自己孩子降临的父母?”
“……”
宝分没空理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扎姆西身上。
嘭!
嘭嘭!
三声枪响,惊动了整个卓乃湖的藏羚羊,它们纷纷然叫着,发出此起彼伏的响动,不知是在商量对策还是彼此通知,过了十多分钟才勉强结束,还是在亚诺用藏族发出的声音中将它们安抚下来。
扎姆西要生了。
可它的身体状况太特殊,体质又偏弱,一旁的兽医使尽浑身解数,才让它维持一些体力生产。这期间,宝分还喂了扎姆西不少水。
枪声近了,还越来越响。
扎姆西一下子脱了手,灵活又莽撞冲出帐篷,宝分当即追了出去,在如墨般漆黑的深夜,她踩着乱石一句追赶。
有一道影子撕开浓重的夜,从遥远的地方四处逃窜,在看到扎姆西的刹那,没有半点犹豫就举起枪,对准一个母亲的腹部,扯出一抹残冷的笑意。
宝分心头一凛,不顾一切扑过去抱住扎姆西,用瘦弱的身体挡住即将降临在它身上的残酷。
“宝分——”
子弹刺穿应雷锋的慌乱叫声,凌冽的寒风刮过耳廓,短暂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一张自己日思夜想的英俊面孔。
她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听说过这么一句话,人在死前最惦念谁,那个人就会眨眼出现在她的面前。
忽觉肩膀一疼,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应雷锋拽起她,心神慌乱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疼不疼?别发呆,快告诉我!”
说着就要检查,宝分摸了摸耳垂,有些黏湿,子弹途径她的耳朵,没刺穿她的心脏,不幸中的万幸。
人被应雷锋抱住,激动得险些落泪。
宝分一动不动,思绪还停留在——这家伙的枪法未免太偏了吧?
回答疑问的是一阵打斗声。男人利落颀长的身影在空中穿梭,上攻迅猛,用的是散打拳,下盘稳如泰山,很快就截断盗猎者的后路。
盗猎者被打得落花流水,长杆子折了,又从腰后掏出另一支ak47:“要么放我走,要么同归于尽!”
男人的拳头攥得死紧,骨头咔咔咔的响:“我这辈子,最恨受人胁迫!”
盗猎者脸阴鸷下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食指搭在扳机上。没想到虎口被一块突然冒出来的石头砸中,手掌一软,握不住的枪掉落在地,被维鸠恰逢其时扫走,一拳砸中脑门,如鸡蛋撞上墙壁,有液体他的鼻尖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