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过往
赵美姿至今都记得那双阴狠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悬挂在头顶直视着她和妹妹。
如果不是邻居奶奶恰好进来送东西,章霆已将手伸进了姐妹俩的衣裙中。
这是噩梦的开始。
那年秋季,收成奇差。
到手的粮食交完税,已经所剩无几。
在秋天瓜果飘香的时节,赵美姿和妹妹赵美奇能吃上一个苹果都是极其奢侈的事。
那时,赵美姿经常听到爸爸妈妈说的一句话是,生孩子干嘛,出来跟咱受苦。
但既然生出来了,就要极尽全力的赚钱供养。
在寒冬到来前,赵父带着赵母,开着标志年代感的拖拉机,开始辗转于内蒙和呼和浩特倒卖皮毛和牧场特产。
父母不在家的日子,赵美姿和妹妹便受邻居奶奶的照顾。
赵父赵母第一次出外回家,带回了蒙古酸奶酪和一只小刺猬。
在那个奶制品缺乏的年代,酸奶酪成了她们姐妹极其奢侈的零食。
不同于赵美姿骨子里的自私和冷血,妹妹赵美奇是个热心善良的小姑娘。
即使当时整个秋天她们就吃到了一颗苹果,妹妹还小心的留下四分之一给了邻居奶奶。
这次父母带回来的酸奶酪,妹妹更是舍得的分给小伙伴去吃。
而这种善良反而成了妹妹悲剧命运的根源。
那年,南方闹饥荒,南边的难民一路北上,开闸放水一样扑向北方的乡镇村落。
一个口音接近河南的女人,流落到了柳村。
村民淳朴,东一家,西一口的接济,竟让女人安稳度过了两个多月,还住到一个废弃的土屋中。
妹妹也会三天两头跑过去,给女人送东西吃。
有一天,妹妹赵美奇欢喜的踢踏着小步子,奔回家告诉赵美姿,说来村里流浪的女人教她认字了。
赵美姿理解妹妹的开心。
她们七岁本来是入学的年纪,但村里没有小学,没有老师,要是去上学,只能去五十公里外的地方。
赵父赵母又不能脱离庄稼地直接进城。
赵父每每想到此事,都会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在灰黄的烟雾中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所以姐妹俩至今都未能有机会认识半个字。
“姐姐,她教我写了‘我’和我的名字”。
赵美姿看着妹妹白嫩欣喜的小脸,什么都没说。
妹妹拉着她去,她却坚决不肯。
等赵父赵母外出做买卖二次回来时,妹妹已经学会了“爸爸,妈妈,姐姐,我”这七个字,自己的名字却是怎么写都写不出来。
当赵母看到妹妹赵美奇歪歪扭扭写在日历上的几个字时,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哽咽着同于父说,“今年冬天一定要赚够钱,把她们送到县城去上学!”
于父紧锁着眉头,一声不吭。
过了良久,他抬头,“上学。必须要上学。即使村里的地荒废了。咱两去县城给人扫地洗碗也要让孩子上学。”
实际情况其实已经好转。
经过两次去外地倒卖东西,赵父赵母发现,收入要远远高于种庄稼。
受限于交通,十里八乡的人很难买到外面的东西。
而他们倒卖的酸奶酪,狐狸皮,牛肉干,乃至稀罕物巧克力,都成了人们争相购买的金贵物品。
这两趟出去,抛去油费吃饭各类成本,他们基本已经把因买拖拉机欠下的贷款和借债还清了。
如果按照这个节奏,再跑上一冬天,一家人去城里安家并送孩子上学,就算不上多难的事了。
一切本该向好。
可就在赵父赵母第三趟出门奔波后,出事了。
那是赵美姿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一天。
黄昏时节,初冬的瑟瑟寒风中,村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野狗的吠叫带着寒气若有若无的飘荡。
晚七点,妹妹还没回来。
赵美姿无比生气。
心中暗暗嘀咕,那么喜欢认字,跟流浪女人住在一起好了。
晚七点半。
门前没有脚步声响起。
赵美姿自己套上臃肿的棉衣,跳下炕出门去敲打邻居奶奶的门窗。
邻居奶奶颤巍巍出来,浑浊的眼睛显示她已经睡过一觉了。
赵美姿简单说了情况,让奶奶跟她一起去找妹妹。
寒冬的风吹的脸生疼。
一老一小,大一步小一步向着流浪女人居住的破土屋走去。
屋内一片漆黑,蜡烛都没点。
“美奇,美奇!”
邻居奶奶的声音在黑暗中飘荡了很久,都没回音。
赵美姿眼睛里的泪水越蓄越多,再也忍不住恐慌,哇的嚎啕大哭起来。
边哭嘴里边喊着妹妹的名字。
野狗的吠叫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一个常年在黑暗中溜达的光棍,缩着脖子,歪着头走过了一老一少的身边。
擦拭了一下鼻涕,对着两人说,“那流浪的女人真是个骚娘们,跟着村书记回家了。还带着你妹妹。”
邻居奶奶咒骂了一声,扯上赵美姿的胳膊边跛着腿向章霆在住的村大队赶去。
那条几百米的路,成了赵美姿记忆中最漫长煎熬的路。
那条仅几分钟的路,给了赵美姿幻想的空间。
幻想妹妹完好无碍,笑盈盈告诉她今天认识了几个字。
幻想妹妹早就一个人跑回了家,安安静静裹着被子等她。
现实是什么?
当一老一少走过那几百米,到达章霆所在的村大队。
透过玻璃看到了章霆和流浪女人赤裸交缠。
妹妹不知所踪。
赵美姿撕心裂肺的吼叫,责问流浪女人,自己的妹妹去了哪儿。
那女人白皙的皮肤透着光泽,哪儿还有一点流浪无所归的样子。
妹妹赵美奇离奇失踪了。
隔天,光棍嘴角带着血渍,矢口否认见到流浪女人带着妹妹去了章霆处。
邻居奶奶哭天抢地的求着家里有自行车的人带着她和赵美姿去乡镇派出所报警。
似乎见惯了人口失踪案。
民警只是淡然的做了登记,去村里盘问了流浪女人,此事便做了搁浅。
赵父赵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去了哪里,赵美姿也不知。
白天黑夜的哭了五天。
赵父赵母在第五天的晚上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包里大大小小装的是两姐妹爱吃的蛋糕和糖果。
这是妹妹失踪前一直心心念念想吃的东西。
赵母把赵美姿搂在怀里,笑盈盈的问赵美姿,妹妹是不是又去学字啦?
哭累了睡着的赵美姿在朦胧中呢喃,妹妹失踪了。
紧接着是大力的晃动。
妈妈把她晃清醒。
瞪着眼睛问她刚刚说什么。
清醒过来的赵美姿,哑声哭诉,妹妹失踪了。
赵母这才注意到女儿眼睛红肿,蓬头垢面。
尖叫了一声,向着流浪女人那里奔去。
赵父紧跟在后,手里拿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细的棍子,眼睛里涌的全都是血丝。
流浪女人消失了。
破屋空空荡荡。
赵父赵母已失去了理智,向着章霆的村大队跑了去。
过程发生了什么,赵美姿一无所知。
赵父回来的时候,额头破了,脸颊淤青红肿发紫,胳膊和大腿都在流血。
赵母蓬头垢面,眼神透着吃人的怒火。
那夜,家里无比冰冷,没有晚饭,没有炉灶。
父母坐在炕上,一语不发。
他们就那么坐了一夜。
第二天五点,天未亮。
于父便艰难的挪着身体,把赵美姿叫醒。
那是她听过的父亲生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说,“美姿,妹妹丢了。爸妈得去找妹妹。你接下来这段时间回到姥姥那边去住。爸妈找到了妹妹就去把你接回来。”
临走前,妈妈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梳了头,把包里的好吃的都给赵美姿背在了身上。
赵父把美姿送往十公里外的姥姥家,便折回了柳村。
下午时分,待在姥姥家的赵美姿,忽然心脏剧跳。
趁着姥姥睡觉的功夫,她穿好鞋,自己凭着记忆,迈出小小的步子往家的方向奔去。
从白天到黄昏,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连走带跑了四个小时,自己回到了家。
看到了她这一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
早上还在为自己梳头的母亲,头部淌血,躺在地上已没了呼吸。
送自己离开的父亲,手臂断裂,后脑裂开,脑浆流了一地。
人生,还有什么比亲眼见到父母生死更残酷的事?
赵美姿只这一瞬,便走过了别人几十年的血泪成长路。
那群暴徒折返回来搜刮擦财产时,赵美姿僵硬着身体跳进了家里放菜放杂物的地窖中。
她听到他们说话,说章霆早晚要高升,帮他做事就是帮自己积累福分。
他们说,这对穷夫妻除了一对女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们说,这穷乡僻壤处的人命不如一条野狗。他们的小女儿好福气,可以跟着章霆进城享福,回头找到那大女儿也一起给章霆送过去。
……
在地窖高浓度的二氧化碳几乎冲盈满赵美姿整个肺部时,恶棍们离开了,带着赵母唯一的嫁妆,手镯,和赵家唯一的财产,拖拉机。
赵美姿从地窖爬出来。
走进邻居奶奶的家。
老人抱着头蜷缩在窗前,无声痛哭,嘴里喃喃,“美姿,不要怪奶奶,奶奶管不了啊。”
赵美姿默默的脱下妈妈送她离开时给的书包。
从书包夹缝里拿出一打混着咸湿汗味,皱巴巴的纸币,递给了邻居奶奶。
“奶奶。我不怪你。这钱是早上爸爸送我去姥姥家时给留下的。估计是他们出去这一遭赚的钱都给了我。”
“奶奶拿着,找村里人给我爸妈收一下尸体,奶奶早年认识我爷爷。这几年,我爸妈也照顾您不少。看在这些的份上,您帮帮我们。”
话音未落,赵美姿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坚硬的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再抬头,一股细小的血流便顺着额头流到了眼睛。
邻居老太,面色如灰,泪水布满了全脸。
她将赵美姿扶起来。
颤抖着声音说,“孩子,奶奶也活不了几年了。我会把你爸妈安葬的。只是,你今晚不能再待在这里了,那几个畜生先前已经来我这儿找你一遍了。”
“我姥姥就在村口等我。我马上就走了。奶奶一定要记得安葬我爹妈。”
不待邻居老太说话,赵美姿便迈着稚嫩的步子出门离开了。
姥姥没在村口等她。
她也不能再回姥姥家了。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远离柳村,远离所有章霆可能找到她的地方。
活下来,才能替父母报仇。
肚子在响动。
赵美姿不感觉到饿。
天越来越黑。
她也不感觉到害怕。
这几年在村子里玩耍,她跟小伙伴还找到了村里隐蔽的地道。
为不被发现,她迈着小脚,七拐八拐的钻进了只有小孩才能进去的地道口。
因常年无人通过,整个通道长满杂草,还有各种蠕动的蚊虫在爬行。
在黑暗中,连滚带爬,间或响起一阵老鼠唧唧吱吱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赵美姿终于爬出了地道。
地道的出门距村两公里外。
出口处,紧挨着的是一片阴森的土坟。
乌云遮盖,并无月光洒下来。
绵延达一公里的坟地在这个凄冷的冬夜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寒风凛冽。
在这片坟地中,幽幽升起的鬼火未随寒风飘摇。
而是直直向着赵美姿幼小的身躯飘来,而后,在接近的时候,又向着她身后干枯的树林飘了去。
赵美姿失魂一样,踉跄着脚步随着这团忽明忽暗的鬼火向着树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