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去
“林乐章此人行事虽有些迂腐,却不失端方,手段和品性兼而有之,又是你的老师,日后由他来辅佐你,我也算放心。”上书房内,谢遥分析道。
谢晟扭过脸去,抗拒的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晟儿。”谢遥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两年可活了,这个事实既然已无法改变,我们就应该接受它。”
谢晟陡然站了起来,扬声说道:“那朕就昭告天下,谁若能治得了你,朕便封他为侯,世袭罔替。”
“晟儿1谢遥皱起眉头,声音中多了几许的怒意,“国之重事,岂可儿戏。”
谢晟抿起了嘴唇,倔强的看着谢遥,和谢遥有着七分相似的桃花眼中闪过了一丝水意,说道:“这天底下,还能有什么事比你更重要?”
他刚一出生,母亲便难产而亡,两岁时,父亲又死于那场叛乱。
一夜之间,尊贵的皇孙成了稚子孤雏,无根浮萍。
当渝北王兵临城下之时,身边人看向他的眼光中那些衡量的意味,他当时就算年龄小,却也本能的知道其中所蕴含的必然不是什么善意。
皇叔的出现无疑在他的心目中无疑是光一般的存在。
在知道渝北王被斩杀于城下时,皇叔更是成了他心目中永远的英雄。
可现在,他的英雄却要将他舍弃了……
谢晟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谢遥的身前,蹲了下来,仰望着他道:“皇叔,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谢遥叹息一声,在他的头上轻轻的抚摸着,他看向窗外,又似乎是望向了那不知是何处的远方,声音轻飘飘的说道:“晟儿,我在这里已待了十三年,我想在那天来临之前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大好山河,然后回当初那个小寺坐一坐,拜祭一下师傅,如果能和师兄再喝上一盏茶,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完,他垂下眼来,和谢晟那双含着悲伤的眼睛对上,说道:“当年师傅因我而圆寂,可我却连送他最后一程都没有做到,实在是不孝的很。”
师傅此时肯定已经进入了西方极乐,而他却是注定要下无间地狱的,如果不在死之前去见上一面,恐怕永生永世都没有机会了。
谢晟看着深邃的眼睛,依旧如同往日一般的温和,然而这一刻他却清楚的明白,那已经做下的决定,是再也没有任何更改的可能。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个世上谢遥想做的事,是没有任何人能阻止的。
任何人都不能!
谢晟站起身来,闭上眼将眼角的酸意压下,睁开眼后,唇角扯出一抹笑出来,“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早就巴不得早点亲政,你走了这天下便是我说得算,再没有人管我了。”
你走了,我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看着谢晟脸上僵硬的笑容,谢遥沉默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起身将人抱在了怀里,少年人的身躯还带着些单薄,却即将要承担起一整个帝国的重量。
“晟儿,你是个好孩子,在未来……不,现在已经是一个好皇帝了,”谢遥说道,“无论我身在何方,心都始终和你在一起。”
说完,他后退一步,双手捧起谢晟的脸,帮他眼角的泪水擦去,笑着说道:“说不定在江湖中,我能碰到可以解玉寒酥之毒的奇人,就不用死了不是吗?”
谢晟的眼中闪过了浓浓的恨意,他咬牙说道:“若有朝一日抓到那下毒之人,朕必将其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1
十三年前的那一战,谢遥在斩杀渝北王之时,被人以毒针暗算,身中玉寒酥之毒。
玉寒酥,由白玉雪莲佐以天下奇毒配置而成。
白玉雪莲本是延年益寿的良药,生于酷寒之地,十年一生苞,十年一出芽,十年一开花,却弹指即谢。
可一旦以特殊的手法炼制,便成为天下至毒之首,无药而解。
中毒之人在思维无比清醒的状态下,血脉一点点被冻结,人也一点点变得僵硬,同时头发也会慢慢的开始变白,然后蔓延到脸部、身体、四肢。
三个月后,当人变得如同玉石般坚硬,通体如雪一般洁白时,才会气绝身亡。
整个毒发的过程会持续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中毒之人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受着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变冷,在饱受极寒之苦的同时,听着死亡脚步声慢慢的临近,却无能为力。
玉寒酥之毒,虽不是见血封喉,然阴损之处却天下无毒能出其右。
谢遥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他找到了解毒之法,而是因为他的师傅无尘大师将其深厚的纯阳内力灌入他的体内,强行将毒素压制祝
可就算如此,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这些年来,他比常人更加的畏冷怕寒,每逢初一和十五,更是要忍受那从骨头缝中渗出的极寒之痛,而这还是他付出了近六成内功牵制那些毒素的结果。
可若找不到解药,最多到他三十岁,那些被压制的毒素就会彻底反扑,届时就是真的无药可医了。
而今,距离他三十岁的生辰,也不过两年多些而已了。
在踏出上书房之前,谢遥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低声询问,“皇叔,你还会回来吗?”
他停下脚步,虽没有回头,却十分坚定的给出了答案,“当然。”
这里毕竟是他的家,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
天和十三年,乾王谢遥还政于皇帝,退居于王府,再不问世事。
那个执掌天下权柄十三年,以酷政峻法震慑天下百官,为“天和盛世”奠定坚实基础的身影便彻底的从朝堂之上消失了。
带着一名内侍,架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谢晟的亲政大典第二天,谢遥就开开心心的出了京城。
他想回云隐寺,可又不是那么着急,遇到有美酒美食美景的地方,总会停下了逗留个几日品鉴一番,待到冬至的时候,也不过才走到润州。
自从中毒以后,每年的冬天都是很难捱的,在京城时,这个时候谢遥早就躲进了生有火龙的屋中,过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出门在外虽没办法有那么多的讲究,但张行却还是尽力想让自家主人能够舒服些。
将第二个火盆点上,张行伸手在上方感受了一下温度后,抬眼看向谢遥问道:“公子,怎么样,需不需要再点一个?”
他们现在正坐在位于西津渡口一家客栈的大堂中,因为这家客栈自酿的“醉清风”合了谢遥的口味,这已经是他们在这住的第五天了。
火盆中的炭火吞吐间,暖意沿着腿部一路向上,稍稍缓解了从骨头缝中渗出的阴冷,谢遥拢了拢厚厚的披风,说道:“先这样吧,已经好多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来过江南了,竟然忘了比起干燥的北方,这江南冬季更加的不友好,那空气中湿冷仿佛能把人身上所有的热量都带走般。
或许也不是忘了,年少的时候他有着一身不错的武功,身体更是壮得跟牛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火力,一袭简简单单的单衣就可过冬,哪会把这区区的寒意放在眼里。
可如今想来,那个肆意张扬、眼高于顶不把天下一切放在眼底的少年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正想着事的时候,只觉得一股寒风吹了过来,抬头一看,却是客栈的门又被推了开来。
伴随着寒风而来的,还有豆大的雨水,那门只是一开一关间,门口的地上的水意就又扩大几分。
“唉,怎么又来人了。”一个客人叹了口气说道。
这场雨已经下了足足有三日,长江之上风起云涌,即使是最有经验的船夫也不敢在此时渡江,许多欲渡江之人都被拦在了这里。
西津渡本就是南来北往的关卡,这么一耽搁之下,这里的几处客栈早已经爆满。
“掌柜的,备两间上房。”一个轻快的女声响起。
那掌柜看着眼前那脱了蓑衣一男一女的两个客人,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却只能陪笑道:“真是对不住两位,小店已经客满,实在是没有房间了。”
那少女撅了撅嘴,圆圆的大眼睛中闪过了一丝的失望,软软的问道:“真的没有房间了吗?一间也可以,我们可以多给钱的。”
掌柜心中莫名的生了几分亏欠,只觉得让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失望,实在是一件天大的罪过,可没有就是没有,他总不能把已经住下的客人赶出门去,因此只能苦笑道:“真的是一间也没有了,您不如去别处问问,兴许他们还能有空房。”
少女叹了口气,转身看向身边那身着蓝衣的男人,问道:“主人,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蓝衣男人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时间,都是一样的,就不要折腾了。”
他转身看向掌柜客气的说道:“麻烦帮我们在这客堂找个地方待上一晚……”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说道:“想要房间好说的很,老子让你们一间就是。”
蓝衣男人转身看过去,说话的是堂上坐着的一个彪形大汉,他还有两个同伴,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瞧上去至少三百余斤,坐在那里跟个小山似的,而那个瘦的却跟个竹竿一般,似乎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吹折了。
大汉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少女和男人,“让这妞儿陪老子一晚,咱们就腾出一间房间来给你。”
那个瘦子笑嘻嘻的接着说道:“赵兄,这妞儿虽年龄小了点,身段还没长开,可这长相却是顶顶不错的,比起秦淮河上的姐儿也差不许多了,至于这位公子嘛,那南风阁里小官们在面前,简直连地上的泥土都不如了。”
这话一出口,熙熙攘攘的大堂顿时变得死寂,众人看了看那携刀带剑的三个壮汉,又看了看那斯文俊美的蓝衣男人以及那娇俏可爱的少女,全都暗叹了一声可惜。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明哲保身的,坐在谢遥远处的一个少年拍案而起,怒道:“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轻薄于人,真是无耻至极。”
那姓赵的汉子斜斜的看了少年一眼,笑道:“我还以为是哪个大侠从这路见不平呢,却原来是个小崽子。”
少年的年龄和那少女的年龄相仿,大约在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相眉清目秀,那三人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刘老弟,这个小子长的倒也不差,那个虽然长得不错,可年龄终究是大了点,倒不如这年轻的抱起来软和不是吗?”那姓赵的继续调笑道。
少年贯是个娇生惯养的,哪受过这样的气,登时脸就涨的通红,他身边几个劲装男人腾的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长相干练的中年男人沉声说道:“在下兴远镖局陈师常,久闻太阴三雄的名头,今日一见果是闻名不如见面。”
兴远镖局,江南最大的镖局,太阴三雄的名头虽然响,他们却也不怕,此行虽有要事,但如果坐视雇主受辱而不出头的话,他们镖局也就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那太阴三雄听到陈师常的名字,眼神微凝,那个一直埋头吃喝的胖子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将手放在了一旁的兵器上。
姓刘的瘦子冷笑一声,说道:“怪不得那小崽子敢管咱们兄弟的闲事,原来身边跟着的是‘快剑’陈大侠,只不知道这‘快剑’到底有多快了。”
两拨人的对峙,吓得其他的客人们都慌忙离坐躲到墙角,唯恐糟了池鱼之殃。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响了起来,两拨人同时下意识的看过去,只见那已经被遗忘了的蓝衣男人正看着太阴三雄,笑得很是愉悦,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甚至已经弯成了月芽。
他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与季节明显不符的折扇,边轻轻的挥动着边开心的说道:“小舟,我说好人有好报,你还不信,瞧,好报这不就来了,咱们今天晚上有房间可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