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疼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完全亮。
灰蒙蒙的天中，藏着深不见底的辉月。
郝桃一大早就出去工作，不到五点，她需要从这里坐城郊最早的大巴到城里，要走一段路，也要坐一段车。
徐向北醒来的时候，身旁又是空的，她给他弄了几片干面包当早饭，还有一瓶牛奶，透过棚子的光，映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早啊，秦姐姐”
秦姐姐，名叫秦佳尤，是她餐馆的老板，长的很美，细挑的眉下有一颗黑痣，三十出头的年纪，具有成年女人无限的魅力。
她身材也很好，细腰圆臀，喜欢穿包臀裙和黑衬衣，领口总是微开着。
郝桃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餐馆二楼的楼道口，掐着烟，一副烟雨朦胧的模样，她挑眉。
问道：“你是来面试的？我餐馆需要一个洗碗工，你要是愿意就来吧”
她说完，也不管，自顾自的下楼，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又响又清脆。
她试岗了小半天，秦佳尤好像对她还比较满意，就小半天，也给了她一点报酬。
按她所知道的市场规则，平常都是月结，就算日结，也不会半天半天的给钱，她摸着脑袋，想不明白。
但女人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轻飘飘的说，“随意，工资想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
“不会拖着”，女人说完，高傲的踩着恨天高下楼去了。
她嘴甜，冲人一口一个姐姐叫着，女人也不嫌弃，反而关心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郝桃”，她说话干净又利落。
女子低了低头，盯着她的眼睛，拨弄着耳边大波浪的发丝，笑道，“小，桃，子”
女人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声音娇媚，让她一个女生都酥软了骨头。
她呆呆的点着头。
早上的时候，郝桃在后厨帮忙，下午的时候她就开始洗碗，厨房的大叔给了她一双手套，让她戴着，不要伤到手。
刚来的时候，她还疑惑。
这家餐馆的装修明明很好看，像一栋小洋房，地段好不好她不清楚，反正周围都有很多铺子，怎么会招不到人呢。
后来她才知道，秦姐姐的生活传闻比较多，她长的妖媚，招了很多嫉妒，很少有人能在她这里待上十天半个月。
后厨只有一个厨师，是个中年大叔，听说，姓周，名路平。
大叔说他是从俄国进修回来的，其实也不算大叔，就是经常留着胡子拉碴的，眉毛很浓，声音又低又暗，总装着一副成熟大叔的模样。
郝桃叫他周大叔，他不反感，还笑着应她。
郝桃觉得，他也是个很好的人。
这不，下午她在后面刷碗的时候，店子里没有客人，周大叔就过来跟她唠嗑，帮她一起清碗倒水。
周路平靠在餐板旁边的挂篮边，臂膀搭在挂篮上，随手拿起篮子里的花生丢在嘴里，斜睨道，“这个花生不错，很脆，你要不要尝尝？”
她笑着摇头，她最讨厌吃花生了。
聊了一会，从她打哪来，现在做什么工作，他惊异道；“小桃子，你是四川人啊，汶川来……的？”
“嗯”她回道，也看见了他眼里的失落。
她端不起沉重的洗碗盆，周路平放下手，几下就给她解决了。
他还一边吐槽：“秦大姐也真是，让你一个小姑娘来洗碗，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你这个年纪就该去上学，上大学，知道不？”周路平替她不值，愤愤道。
她赶紧解释，就怕又被人辞退，“我我喜欢洗碗，可以的”
周路平大笑，挽着袖子的手臂，露出凸起的青筋，身上像装了定时炸弹。
他又问：“你没有家人吗？年纪这么小就出来工作，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她默默擦着碗，长睫毛盖住了眼里的难过：“我不知道，找不到…”
周路平一怔，立马收起了脸上的笑，抱歉的颤了颤手，“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周路平，你干嘛呢？别给我偷懒”，厨房门口，传来秦佳尤响亮的声音。
女人高挑的身姿挡住了厨房的光，她细腰的缝隙穿过了很多亮光，郝桃抬头看了看，又继续擦着碗。
“哎呦，我的秦大姐，我能偷什么懒，你多拉几个客人，我还能偷懒吗？”周路平说话声音拉的很长，听着谄媚，却又毫无讨好的意味。
周路平余光瞥了一眼郝桃，拉扯着秦佳尤到外面说话。
他靠在结账柜的桌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开始八卦：“小桃子啊？你知道她打哪来的不？”
秦佳漫不经心数着钱，瞄他一眼有些不耐烦，“怎么了？”也挑起几颗花生，细嚼慢咽，动作极为大气。
周路平靠近她，确定厨房听不到声音，嘘了嘘，才准备说。
秦佳尤不耐烦，实在受不了他这股偷偷摸摸的模样，打断了他，嫌弃道：“什么呀？难不成还逃荒来的？”
她说完，周路平瞪大了眼，对她的话感到无比惊悚。
周路平又贼兮兮的，撑着一只手杵她耳边，嘴角一鼓一鼓的，“你秦大姐，不愧是神算子啊”
秦佳尤拿着花生的手一抖，掉了两颗到地上。
周遭静了半晌。
空气里才传出一句若有若无的话，“汶川来的……？”
零八年的汶川，全国上下，谁不心疼。
郝桃在里面洗碗，从这个角度过去，她伸了伸脑袋，才能看见周路平和秦佳尤的背影。
周路平回头一看，憨憨的，冲她笑呵呵的点头。
她也咧嘴一笑，继续刷碗。
秦佳尤出神了好会，扔掉周路平手上的花生，颇为不满，“吃什么吃，一天就吃吃吃”
周路平脸色僵了下，看着她甩手离开的背影，又无辜的看着被她扔掉的花生，这人怎么还朝他发火呢，他无辜啊。
他捡起地上的花生擦了擦，小心呵护，“我的小花生哟”，跟自己宝贝似的，继续吃。
按照餐馆的时间来算，周路平是下午六点下班，那她作为同样的员工，也是六点下班才对。
但是下午四点刚过，不到五点秦佳尤就让她下班了。
走之前，秦佳尤站在厨房的帘子后面，掀着帘子，叫住了她，“小桃子？”女人问。
“秦姐姐？”她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擦了擦满是水渍的手，一边收拾东西。
女人突然调高了声音，问道：“你住哪呢？”
“我城郊那边”，她驺了半天才说出几个字，她没敢大胆的说出自己住在大桥下。
怕丢人是真的。
但女人何其聪明，一下子就将她所有局促和不安收尽眼底。
“包住，搬过来吧”
她张着嘴，小心问：“我还有个”
“随便你”，秦佳尤扔下这句话就放下帘子走开了，她显得很无情，但话又没有那么无情。
傍晚的北京，很好看。
与重庆不同，北京的好看太过绚烂，像绿幕似的。
郝桃回到大桥的时候，已经七点了，湖面微动，徐向北靠在大桥下的石柱边，挽着裤脚，还抱着电脑。
她每次回来看见的都是他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心慌。
“徐向北”
声音唤起他的理智，他回头望向她。
少女背着包，兴高采烈的向他跑过来，身上那件绿色的短袖也变得灰黑灰黑的，他心疼。
但她不在意，只要叫着他的名字，她就很开心。
下沉的辉色照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明亮的，金黄色的光，还有轻起的晚风，无一不宣誓着他心底的波涛。
他心跳落在她身上，“回来了？”
“嗯”，声音很轻。
徐向北放下了电脑和旁边的机子，让她紧靠着他坐下。
她从包里拿出一提褐色的纸袋，里面是今天周大叔给她的晚饭菜，有点凉了，但很香。
他闻了闻，露出青年落魄的一面，大口吃了起来。
“你今天战绩怎么样？”她问。
“挺好”
静了很久，直到他吃完饭，淡然的擦着嘴角。
她看向他，才发现，青年骨子里的倔强和清高，即使再落魄，他对自己也是那样孤傲的姿态。
“徐向北，我们有家了”
他错愕了一会，还以为听错话了，直到对上她笑意盎然的双眼。
她笑着解释，“秦姐姐说，餐馆包住，我们可以搬过去，就不用再住这里了。”
他只大致知道，她口里的秦姐姐是老板还是老板娘什么的，带着疑惑问：“我们？”
“嗯”，她很确定。
她怎么会丢下他呢。
晚上的时候，徐向北像往常一样搂着她睡觉。
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未来会很美好，但没想到那么不堪。
他睡不着，大海的声音太大，这几晚都没有怎么睡着，他低头看了眼，发现她已经睡的很香，娇憨的模样，可爱又无害。
他使了个坏心眼，低头吻着她的耳朵。
扯了扯，又舔舐。
棚子外面的呼啸声音越来越大，不用想，他知道，那些声音也是在提醒他，但他不怕，做个恶魔又怎样呢。
她是天使，他是恶魔。
这样的角色，他很满意。
半夜的时候，她有些惊醒，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什么在扯她耳朵，她下意识的挪了挪脑袋，谁知，还是没放过她。
夜很深，徐向北抱着她，越拥越紧。
思绪飘远。
他从出生就是个被抛弃的人，一生里，他遇见很多人，很多人也抛弃了他，但好在，上天眷顾，他遇见了郝桃。
他们一路走来，互相扶持，从南到北，从黑夜到天明，从绝望到活了下去。
没人知道他们怎么过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抱紧了她，心里暗自发誓。
如果这辈子他徐向北敢背叛郝桃，他不得好死，千刀万剐，全身烂透，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用这世间最毒的誓来套住自己。
用这誓言，保护她，爱护她，不伤害她。
年少的话总归是纯粹的，谁能想到呢。
—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五点要出发，郝桃四点钟就开始收拾东西。
他的电脑，机子，还有衣物，加上她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整整装了六个大袋子，还差点装不下。
她累瘫了，靠着大桥下的石柱边，喘着气。
徐向北早就醒了，他没想到她起的这么早，昨晚他大概两三点才睡，也算困。
他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只躺在毯子上，连棚子都被她收了起来，周遭什么也没有，只有几个大袋子。
这个场景，他倒真的很像流浪汉，不免失笑。
“桃桃？”
她没应。
他爬起身看她，才发现她已经累的又睡着了，小小的身子，靠在冰凉的石柱上，几乎不堪一击。
像孤岛的鲸，遗落在岸边。
他轻手轻脚上前，抱住了她软弱的臂膀，感受着她冰凉的身子，心底漫出无尽的心酸和痛。
那种痛，他不敢忘。
天开始发白，第一缕阳光打在他们身上。
徐向北抬起脸，看着远处的湖面，湖面上升起的太阳，点燃了他全身，血翻云涌，面朝大海。
那些光芒，照着他们，连石柱的阴暗面都被照亮了。
通透的亮，这一刻，让这个世界再无阴暗。
他好像，听见了，大海深处的回音。
有人说，要活着。
活着。
我们会活着的。
他无端想起从汶川……逃出来的场景，莫名的红了眼眶，活着吗？
他会活着的，带着她一起，好好活着。
郝桃不是自然睡醒的，她是被刺眼的光惊醒的，眼皮子很沉，她很艰难的睁开眼，有些发肿。
“徐向北？”
她发觉，他还抱着自己，头轻轻的搭在她肩膀。
“嗯……”，背上的人低声应道。
她感受到他的情绪不对，迟疑道：“你怎么了？”
“想家”
两个简单的字，她明白了，也不挣脱，由他抱着。
阳光照在发梢，希望在大地生根，无家可归的人，开始回家。
她抿了抿唇，说了一句热泪盈眶的话，“徐向北……”
“嗯？”
“我希望，这个世界，再无灾难”
他没出声，只重重点头，发丝蹭着她的耳垂。
早上六点，她和徐向北，背着几大袋东西，开始走向离大桥一公里远的车站。
一路上徐向北的手都磨破了皮，他不疼，只心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