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记·其一
杜小逍立在家门口,老屋前仍悬过年时的红灯笼,此时已经陈旧发黄。灰墙上一抹青苔在月色下散出幽绿的光点。
“娘……”
他才想起母亲为了赶制城北绣庄所需的扬州布,在蓝玉里的作坊里同几个女工一起彻夜织布。杜小逍推开柴门,把家中收拾一番后,见无事可做,背着竹筐和那柄刀出门去了。
杜小逍登上城郊的画篱山,通过一片竹林后就能找到粗壮的木枝作烧饭的柴火。
雁城的夜晚更多的是冷,夜市离城郊远,没有光怪陆离的灯火;人离这里也很远,没有热闹的说书、更没有酩酊大醉的长袖公子和掩面暗笑的胭脂女子。一切都是结成冰霜的现实世界,看上去朦胧梦幻,用手触摸却是寂静的凉感。
单调的脚步,配合着竹筐晃悠悠的琐碎声在小山中打转。一阵夜风从紫色天际远道而来,吹落寥寥几片竹叶,点缀在少年背后的小径上。有的翠绿叶子落地仍然调皮地转圈,和枯黄的叶子哗哗汇成一堆,仿佛在和空气呢喃呓语。
竹杖芒鞋,月光穿林。
杜小逍回头望去,那个小小的吴州小城沉睡下去。少年被月光勾勒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手上的砍柴刀举起。杜小逍瞄准了正在空中乱舞的竹叶,将它一斩作两瓣。随后他将刀递出,在碗口粗的竹子上劈开一道浅浅的刀痕。
几经抡刀,杜小逍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起来,竹子上的刀痕也都差不多深浅。
这片竹林有许多类似的痕迹。
他想起最早被娘带来画篱山砍柴时,自己嫌砍柴累,便偷偷跑到竹林拿柴刀乱挥。他把自己想象成举世无双的刀客,在一片喝彩中挥出一道道写意的刀法。
但是那时没有喝彩,竹林里嗖嗖的风声从各个罅隙中穿过,小逍只觉得空落落的。
砍满了一筐的柴火后,少年便驻刀靠在一块大青石旁,若仔细端详这柄宫醒川赠送的“三千尺”,就能看到古朴刀面上细细描摹了不规则的裂纹,一直蔓延到刀柄上铜雕的符号。杜小逍看不懂,“一枝青”剑鞘上的藤蔓纹样、“听雪”刀背上的冰雪篆刻,他都很喜欢。唯独这把“三千尺”,让人捉摸不透。
也许这符号根本没有意义。
同为吴州人的平南将军田辄嗔曾说大丈夫带三斤刀剑当立不世之功。
这三千尺也不过三斤而已。
看着映在刀上的月光,杜小逍感到一丝厌恶。他看见那双碧绿的眼睛如死鱼般沉在反射的朦胧月华中,像一朵孤单无依的萤火在黑夜中燃烧,如果回到几年前还能从中看出一点愤世,小时候同方典诏谈天论地时,那愤世在迷蒙中尚能激发出穿透的火光。
三千尺倏然振起,卷起几片竹叶,砍断了先前挺拔三秋的竹子。
杜小逍打量自己手中无损的柴刀,怔怔片刻,将它放回竹筐内,迎着夜幕走下山去。
方才那记劈竹,声似断弦,发之一瞬而落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