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逍啊小逍
神爵八年,六月长夏。
青瓦小镇上贩鱼的吆喝声渐渐低了去,一道长长的人影被斜阳映在柴门上。少年身上的布衣多了几个窟窿,肩头的粗麻也被木担磨得光楞。
“娘,我回来了。”
少年放下盛清水的木桶,里面还有几尾鲤鱼打转。房梁上用柳叶间串了生草鱼,少年每天都循街出卖,晨出暮归可以走遍城南的十六里。
少年姓杜,名小逍,所以有个带脂粉气的小名,就叫小小。小镇在雁城南郊,在偌大的吴州也是个不起眼的乡里。杜小逍的父亲死了,于是当时九岁的小小继承了家里不大的生鱼行。母亲倒是个小镇小有名气的绣女,在蓝雨里开了一间刺绣作坊,招募三两个女工给城北的绣庄添几匹锦布,补贴家用。
杜小逍进屋,望着他爹的牌位沐浴在青烟中,他们家用不起铜鼎香炉,只拿土窑盆供奉三根陈年香。娘嘴里念念有词,把几条鱼端在神位前,手上都是金针刺的旧疤痕,顺手捻灭冒烟的香。
“给他烧了一半,明年继续用吧。”
今日祭祖。
“娘,我出去玩了,鱼放在柴房记得换水。”
杜小逍一溜烟地跑出去,兜里揣的十几文钱叮当乱晃。
“小小,不吃晚饭了?”母亲声音不大,但是有点发颤。
没有回音,今日城南庙会,杜小逍早就在盼这天了。雁城的旧俗,祭神祈福,无论大小道观还是三昧寺,个个香火鼎盛。酒楼说书,勾栏听曲。还有小小最爱吃的桔红糕。
母亲看着桌上堆叠的五十文,转头收拾好了祭祖,开始织起女红。
“他娘亲,孙儿……去哪了?”屋后面传来含糊苍老的声音。一个老妇坐在藤椅上,牙齿都掉光了。
“小小去逛庙会了,是您老玄孙,可不是孙儿。”母亲回得很平淡。
屋后头久久没有动静,老妇布满皱纹和斑点的手上是一盒桔红糕。之后她在一个平静的六月夏夜咽下最后一口气,眼睛没有闭上,而是仰视着天花板。小小的曾祖母没有钱举办葬礼,她的墓碑在一棵老树旁,老树的枝头上飘着祈福的红丝带。
“真是乖孙儿。”
老妇喃喃自语。杜小逍已经跑到邻居家墙头边了,自然听不到。后来离开了雁城,这句话总是出现在少年的梦里。
暮色不浅,杜小逍爬到了邻居家的墙头,手里攥了三颗浑圆的鹅卵石。
邻居家姓方,隔条街的当铺就是方家开的。当铺的方掌柜老年得子,就是现在书房里仰首伸眉、苦苦捧着书卷诵读的方典诏。方典诏外号书痴,平日里满口都是“圣贤考语”。据书痴自己吹牛,方家在三百年前是大梧王朝的大号世家,在整个吴州都是举重若轻、人人阿谀的香饽饽,只因荒战乱世,族人避难,家道一朝没落到了雁城的这个青瓦小镇。方典诏曾扬言自己书房里有一本族谱,上边记载了自己这支血脉十八代之前的盛事,什么官至掌历法记事的太史,什么和天音王姬照来往密切。
“天音王姬照是谁?厉害么?”杜小逍这样问过。
“反正不是卖鱼的。”
后来杜小逍把方典诏打了一顿,在他书房里找到了那本传家族谱。
是本无字天书。
从此方典诏对杜小逍马首是瞻,只求他不要把这等糗事说出去,他方典诏出门在外还得靠这些吹嘘立威。
此时方家书房传来一阵戒尺的清脆打掌,是方掌柜的呵斥。方掌柜爱鸟,竟然也不管书房外鸟笼里的小雀,它们惊得乱扑腾,绿色羽毛像落叶纷飞。
“今日要练的五百字楷书,练完了吗?《东莱博议》的第四卷作疏注了吗?一天到晚在书房里只顾着睡!你瞧你那个贼兮兮的样子,我方家书香门第,什么时候出一个正经士子?”方掌柜一身笔直长衫,打理过的短胡须都怒气冲冲。
上楚当朝冯相冯帷仪,一番新政降低了恩荫和推举的比重,大量寒门士子得以被天子录用,从那时起方典诏的终点就已经被定下了。
杜小逍隔墙听个乐,笑得停不下来。
等方掌柜气消离开后,杜小逍探出头,朝书房扔第一颗鹅卵石。哑哑喊道:“书呆子,逛庙会去也不去?”
方典诏把脑袋探出窗,作噤声状,神情比偷了东西还慌张:“不去啦,君子立学,以读书为本,圣贤王夫子都苦读三更的。”
杜小逍扔了第二颗石子,被方典诏晃晃颠颠接到。
“能喝酒,城北的老先生说书呢。”
书痴摆了摆手:“轶闻野史,江湖风物,不算雅趣,不去不去。”
杜小逍这次用力一掷,打在方典诏身子上疼得他嗷嗷叫。“勾栏听曲儿,花钱还有美人相陪,这次你去不去?”
书房里没了人影。杜小逍从墙头下来,转身就看到方典诏神采飞扬,他穿了一身暮云灰净的姑苏绸直裰,脸上还抹了桂花香的脂膏。方典诏脖子一伸:“小小你不骗我?”
布衣少年拍方典诏的后脑勺,从巷尾跑了出去。瘦瘦的书痴跟着他,边跑边喘。出了小巷,有一个老头推着小车,叫卖些水果和糕点。暮色垂落,远天的淡紫色笼罩了小镇,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老头想起自己童年的青葱记忆,愣了半天。
“小兔崽子,再逮着把你们小手剁了喂狗!”老头看着自己车上没了一串葡萄,气不打一处来。
“杜小逍,你说的美人不会是花织羽花姐姐吧,那我可不去。”方典诏贼眉鼠眼的。
“你花姐姐也去,另外的,你就凭自己本事吧。”杜小逍不屑地回道。
城南十六里,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