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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二: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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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日,南月皇城,亥时。

    明月清朗,夜色飒爽。

    此时距离宣武王薨已然过去了三个月。举国哀拗的氛围逐渐消弭,又逢继位大典将至,皇城里灯火七日不灭,仿佛鱼龙夜舞。

    与城门里的喧嚣不同,北门的戒备森严。枪锋的冷厉寒冽借着月华,从古老的城墙上投射下来。巡视的小队以两个时辰轮班值守,一排燃烧的火把远看犹如黑暗中伺机待发的火蛇。在这静默的长夜中唯有铁甲摩擦的苍然之音。

    一声马鸣长嘶打破了这定格的黑夜,一匹纯黑的骏马疾蹄沓至前来,如飞一般驰骋在宽阔的官道上。黑马上坐着黑袍的披甲之人,在屏息凝神的城门守卫拉弓之前娴熟地拉扯灰青犀质的马缰,迫使黑马停在了北门之外。

    黑暗中振枪声齐鸣,亥时值守的将领佩剑上马,他能十分清楚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攥着剑柄的手正不自主地颤动。原本长夜中的单骑黑马可以隐匿无形,可夜闯城门的人偏偏着一身素银的古甲,一手执缰,不曾有下马之意,月光洒在那银甲上,折射出森森然的凄凉冷光。

    “来者报上性命!呈通城文牒!”

    尽管亥时之后到了城禁,南月其余州官府上发放的行牒多不可明进皇城,值守的将领还是想试探此人是否是路经之民,若是山贼匪寇,无人敢如此嚣张地单骑闯门,何况这是大月禁军驻守的南月之都。

    那人没有回话,只是骑着马慢慢靠近将领,暴露在月光下牵绳的手背上,尽显年迈沧桑的痕迹。城墙上弓弦渐渐紧绷,近三十支锋利的箭头瞄准了骑马人的心脏。

    “止!北门放行!”户枢嘎吱转动,金漆朱色的杉木门打开,一人一骑翩然入城,逐渐消失在了繁华炫目的街道上。

    大月禁军一七卫巡捕营校尉,正是那位守城门的将领,施令大喝后仍然呆滞坐在马匹上,眼神望着海棠大街的方向,身后的城门缓缓关闭。亥时已过,他甚至忘记了换班值守,眼中依然是那枚古朴失色的兵符,时隔十一年,他再一次见到了当年驰骋沙场的军王,却没有意识到行礼,只是嘴里低声地嗫喏着一句“见过大将军”。

    子时的月光照在城头,如覆霜雪。

    南月皇宫,玉珂阁。

    阁外盛着一座宽大的清池,横躺在池上的紫梁木桥下悬浮着三两盏纸灯,几尾红鲤慵懒地绕着纸灯打转,有时将其不经意拨弄,精致的竹框宣纸华灯就随波泛到池边。配殿中琴声似流水叮咚,窈窕的琴伎身形影射在薄如蝉翼的金纱屏风上。

    高大敬衣着一件穿花朱紫箭袖,青缎小朝靴踩在皇宫道上,倒是不发出一缕声响。他腰身自然微弯地往前趋步,身后有四名蓝衣内侍一声不吭地跟随。前面便是柠月公主居住的玉珂阁,这位内务府大总管半眯着眼,挥袖遣散了夜巡的跟班,只留下一个面熟的,从衣襟中取出一张便笺,塞入小内侍的怀中,轻声耳语几句后那人便打着灯笼,小步向西面的太后宫殿快速走去。

    朱红的宫闱高墙仿佛隔断了夏风送来的惬意,高大敬揣袖轻轻地跺脚,此刻的殿门外竟有些寒凉。

    玉珂阁一张帘子落下,把琴舞流水的画面留在阁外,只温存着朦胧的菁华残意。阁内不似外面一番奢华瑰丽,小小的屋子里摆设颇为简朴,一张藤木丝幔床,一方花梨书案和兰台运来的古籍,左边紫檀架上置一支装束白菊的玲珑瓷瓶,右边是原木质的梳妆台。

    梳妆台前的女孩对着铜镜,脸上泛着不同于胭脂的微红,却有些坐立难安。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白莹的肤色还透露着稚嫩,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少女的风致,披散着一头黛丝。

    “公主,我自己能梳头……”

    “萱儿先不要动。”苏霁芊站在女孩身后,来回踱步着细细打量,她的手抚着女孩细软的长发,歪着头咬着象牙簪子,很是认真地疏理发束。有时萱儿感觉到公主不小心触碰到自己的后颈,才发现她的手有些微微凉。

    从铜镜里看,平潮世家出生,在玉珂阁中服侍着公主长大的路萱儿已经隐隐有红颜之韵了,然而那枯黄色调的古镜里,一身淡雅绸缎的苏霁芊才让玉珂阁的所有玉饰都失去了光泽。帝王苏家向来生得一双半百灰瞳,远看无神又悚然,但是苏霁芊只是一双普通的棕色眸子低垂着,有无形无声、挥之不去的悲伤底色,却足以摄人心魂。

    路萱儿向来喜欢为主人编发,因为苏霁芊的头发是纯白如冰雪的,到发梢会渐显淡金色彩,哪怕是在梦幻的北境,彩蝶遮天的森林之中,那头长发都是最耀眼的。此时换主人为自己梳发,倒是有些局促。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很短暂。苏霁芊看着朦胧的铜镜,坐在镜前的路萱儿变幻成了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白发刚及肩头,不安分地朝镜子做鬼脸,双脚来回摆个不停。棕褐色皮肤的女子笨拙地为她划出发缝,有时弄疼了白发女孩却还不放手。

    “殿下是不是在心里思念别人啊?”

    “为何这么说?”苏霁芊平静地梳发,动作有些漫不经心。

    “自从先王过世之后,殿下脸上就很少有笑意了……萱儿只是觉得,不怎么笑的公主,变得有些深沉了。”

    “我不会去思念他的。”苏霁芊俯下身去,不经意间突然捏起萱儿的脸颊,气若幽兰。

    “你看,萱儿笑了,我也会笑的。”

    路萱儿面泛桃红,有些支支吾吾的:“殿下莫要打趣我了。”

    “只是如今见到故人的次数少了,便在心底偷偷寻思。人怎么会不欢喜呢?不在脸上显露出来罢了。”

    悬在宅院西北角的金丝笼左右摇晃了起来,娇贵的小雀儿扑腾着蓝绿色的羽翼,凸出的眼珠不时地闪烁,方向一直盯向趋步的红衣太监。高大敬停住脚步,伸出一根手指在笼外逗弄小雀,任凭雀喙在手上啄了又啄,却不缩手,转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笼中之雀,终究可悲。”

    皇宫,朗宁殿

    “臣,拜见君上。深夜有所清扰,愿君上恕罪。”

    朗宁殿中,海棠阶前,服绯袍者戴着高筒纱帽,冠带笔直地垂落在深埋阴影的脸部两侧。

    大殿的深处,威仪大气的星落之墙下,一位男子披着寝衣轻拢着灯火,半卧在黑漆楠木书案前,左手衬着脑袋,怀里是一卷古书。

    绯袍口中的国君没有按朝纲礼节回话,慵懒地点头,手仍停留在翻动的书页上,阴翳的余光扫向谦谦的臣子。

    邓休抬头,脸上挂着残存的笑意:“据臣了解,内务府总管高大敬已经将密旨捎往皇宫玉珂阁,柠月公主悉知此事,待宫中准备妥当,明日即可启程前往乌炀国。”

    “太傅刚才所说的可是秘旨?”“是秘旨不假,只是,不是君上的本意。”邓休顿了一下,咽了口水。

    “太傅才学渊博,能洞彻人心,不妨细说,寡人愿意侧耳。”

    “微臣不敢,所言皆为斗胆揣测。”邓太傅缓缓登阶,步伐似猫,南月一国之君却能感受到隐形的压迫,比当年先王时期权倾朝野的范燮范不器,只增不减。苏霁彰不喜欢他,但倚重此人。

    “柠月公主远嫁乌炀国,是为两国结姻亲之好。先王曾三征乌炀,龙山一战更是奠定我朝威名,此等联盟唯图安逸,伤我国军心,非先王遗愿。乌炀意在拖延,先王奋武勤军而天命不允,南月失旧主,他人更为肆无忌惮,此等局面当朝晖宫大学士申有良不可能不知,他若谏和,只能是两个原因。”

    “哪两个?”南月国君终于将目光放在绯袍身上。

    “一为结党,自从我的老师隐退,朝中求战派算是釜底抽薪,此时表明媾和之立场,撇清利害,可抚众人之心;二为顺势,申有良纵然有再大的声望,在君上面前还是人微言轻,只好借深宫那位的势,为今后仕途谋出路。”

    苏霁彰沉默了许久,突然高声说话,半白的眸子透着不厉之威。“太傅绕了这么大的弯子,说的还是这事。在主上面前讪谤大学士与宁太后,好一个邓子戚邓平潮,胆大包天!”

    书案上的纱灯忽明忽灭。邓休屈身但不跪,他抬眉深深看了君上一眼后俯首作揖道:“罪臣愚昧,但罪臣心里惶恐。”

    “你又为何惶恐?”“先祖木铎为文,用以布政。先王金铎为武,鸣以统军。诸王有左文定公树国之根基,有我的老师铺展宏图大业。可是……微臣一介寒门出身,既延续不了前朝的礼风,也承载不起先王的野心,所能做的,不过是一心为君上。臣甚至不在乎这片江山,因为我知道,没有君上,南月四州再大,也是容不下一个邓休的。”

    绯袍作拱礼的双手掩住飘忽不定的目光,在下一刻被苏霁彰缓缓按了下去,他没有意识到闲散的国君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而这位只披寝衣的国君在墨漆书案上为自己斟了一樽有些许性烈的酒,品茗的同时望向黑暗的殿外。

    “为难太傅了,寡人想了很久,又悟了不少太傅教诲过的谋略,其实,秘旨下放时,真正的命令已经送出了皇城。在太傅眼中我也只是个孩子吧,瞒不过去的。”

    “那君上还曾记得我初入东宫时教导的术治天下?”

    “明法正义,若悬权衡以秤轻重。课群臣之能者,方立得君本。”苏霁彰答道。

    “操生杀之柄,阴阳并进,唯有执戈矛者,才换得国泰!”邓休说一个杀字的时候,像是竭尽了浑身的气力,惨淡的笑意再浮现了出来。

    “临走前,臣有最后一事相禀。”

    “但说无妨。”

    “万姓王百里单骑,亥时入皇城,求见君上。”

    南月国君翻起了手边的古卷:“有客宿宿,有客信信,予以八字劳烦太傅转告。”

    漏钟夜浅,绯袍的邓太傅告退后,苏霁彰半卧在星落之墙下,看着书案上的锦囊,锦囊中存着火漆封缄的纸信,拆开后只有一行遒劲飞舞的草体字迹,映着灯火细看后是“观过后知仁”五个字,一时觉着头痛。范燮的手笔,他是清楚的。

    苏霁彰想了一会揉碎了那张纸,脑海里那面星落之墙下只有一个熟悉的宣武王的影子,还有一个身形比自己还要魁梧的一个姐姐,但无论怎么回想,那个白发公主的面容却怎么也不能在想象中成形。夜不能寐的国君有些恼怒,皱巴巴的信纸被扔进了焚炉,不久化作一团灰烬。

    朗宁殿外的回廊中,邓休的笑像是没有被完全抹去,不知是喜是怒。在回廊的转角,一个长袍的影子擦自己肩而过,后能听闻规律的权杖点地。邓休回过身,谦谦地行了晷景礼,低声道:“见过公孙国师。”回廊的另一边没有传来回应,影子仿佛根本就没有经过邓休,连那曳地的青鹤长袍都显得飘渺。太傅站在原地,把繁缛的礼节继续做完后,仍不抬首,五指成勾。

    皇城之上,星辰起伏。

    半个世纪以前,世世代代居住在天令以南的海蛇部族丹钦厄斯将公主瀛氏送出烟海之峡,北渡至大鸩石城。那是古今以来最大规模的姻嫁,陪嫁的绿眉帆船上装载了堆积成山的金银和古器,亲随公主的队伍人以千计,三千苦力,三千侍从,三千乐师,大鸩至此宇内充盈。

    有人言,瀛氏倾付一国之力,换来海蛇部族的长久和平与互通繁茂。

    君苦民苦,苦不过乱世。

    王城城郊

    十六日晨,皇城郊外,辘辘的马车声如雨点敲打晶莹的玉盘,积水的地面悠悠掠过一辆灰褐色的车身倒影,窗牖被一帘水蓝色的绉纱遮掩,护驾的侍卫仅寥寥数骑。

    无际的西面平原,一队轻骑迎了上来,为首的穿云蝠袖衣、裹紫色大氅,身形清瘦,更像一个文士。

    帘子掀开,苏霁芊戴着兜帽,回望偌大的南月皇城,却觉得陌生。一阵微风拂过,从颈边的一缕纯白发丝顺着嘴角飘浮了起来。路萱儿依在她的肩膀上熟睡着,脸上留着清晰的泪痕。等了很久,她期待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有些臃肿的红衣太监徐徐登上城楼,把捧在手中的信鸽送到空中。那鸽子在北门上方盘旋三匝,飞向遥远的西天。

    “参见柠月公主,前往乌炀之路由在下护驾,愿公主放心。”窗牖之外的文士温声说道。

    苏霁芊起初烦于理睬,只是闻见淡淡的兰薰草香后,觉得奇怪,皱着眉头仔细打量了这个夏日披大氅的马上文士。“你叫什么?”

    “在下岐云幽。”

    那文人随手采撷了一支乡间的桔梗花细嗅,“一个无足挂齿的卑贱之人罢了,公主不必劳神在意。”

    马车驶离皇城后,北门缓缓关闭,苏霁芊离开了这个困住自己六年的地方。

    朝堂的碌碌群臣行礼,苏霁彰平静地坐在王位上。

    那孤单的一骑徘徊在靠近北门的市井中,马匹上的老人望着门外消失的马车背影,随着朱色大门关闭,最后的视野也被悄然抹去。老人一宿未眠,犹如积霜的眉毛下眼睑疲惫,但目光仿佛炭火燃烧,单衣下的胳膊强壮虬劲。即使是在朗宁殿前求了一夜,昔日神武的万姓王还是被拒之门外。

    公主苏霁芊离开之前他渴望追上去,但是执缰的手始终未动。他不怕任何护卫,他只是怕见到那双天真的眼睛。想到这里,桑武有些懊恼自己的懦弱。

    “如果,公主陷入危难,你是否还能和以前那样搏命相救?”一个虚幻飘忽的声音从桑武身后传来。

    “是你。”

    “公孙无道,拜会大柱国,南月三幡步军指挥使,万姓王老将军。”

    “这是君上的意思么?”

    “非也。”

    “好。”

    一骑出皇城,而后消失在远天之下的地平线。

    南历九八五年,柠月公主出皇城,渡霖水,从西皎原国界出乘月谷。与此同时,距皇城百里的棠都出军数万,一支北进踏上楚荆南,一支西行越龙山直逼蜀地东。南月王姬一行经龙骨戈壁,遭贼匪突袭,护卫死伤多半,公主下落不明。

    九月霜序,马蹄声烈,乱世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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