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晨曦
洛邑城经历了一夜难以言说的恐慌纷乱、光怪陆离之事，有人心中煎熬，有人惶惑难眠。但翌日的清晨依旧照常降临，冬日清冷的晨曦再次洒满每条街巷，仿佛这座古老的城池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芫姜是被渴醒的，她努力与沉重的眼皮抗争着，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脑中犹自昏沉，舔了舔嘴唇，却丝毫无法缓解喉咙里仿佛要起火冒烟般的干渴。
她想要起身，倒些茶水，却感到身上的禁锢，一抬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窝在李奂怀里。
芫姜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的种种，府衙前的祭奠，原本欢声笑语的众人，变成活死人的曲叟仿佛是从冥府中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是血地撕咬上她的肩头。然后便是火光之中如同神明般的李奂，救她于生死存亡之际。
她得以从曲叟的爪牙下逃脱，脸上却溅到了活死人的血，她很可能会是下一个染病之人，唯有远离众人，独居孤室，若是逃不出命去，就安静地独自离去，也不会连累无辜。
那一夜芫姜喝退众人，默默转身向安仁堂走去时，身后无人挽留，也无人跟随，众人都知道温病的厉害。作为医者，她心中本该有些许安慰，可是回身之前，余光瞟见李奂也没有跟来，她的心中唯余凉凉一笑。
她知道自己不该责怪李奂凉薄，他无论作为帝王还是夫君，当下所作所为皆是情理之中。只是当晚她回到安仁堂，陷入昏睡之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此番若是能逃得出命来，她与李奂之间何去何从？
芫姜从昏迷前的记忆抽离出来，看着眼前闭目而眠的李奂，三天三夜不见，李奂下巴上已冒出青色的胡渣，眼窝一片淤青，显然是未睡好，眉梢眼角疲惫不已。
原来他的阿奂到底还是追来了，此生没有将她一人丢在斗室里，自生自灭。在她缠绵病榻，不省人事之时，冒着自身也会染上重疾的危险，一直陪伴着她。前世两人不得善终，今生至少此时此刻总算能够生死相守。
芫姜不禁抬手抚摸李奂有些憔悴的脸庞，未曾想到她稍一动作，便惊醒了李奂。
李奂抱着芫姜一直睡不安稳，他害怕芫姜发汗后踹被，又着了凉，便将自己整个人都缠在芫姜身上，她只要稍有动静，自己就是睡得再熟也能醒来。
李奂睁开眼便看进了芫姜清亮的眸子里，而李奂的眼中却是布满了血丝。
待他回过神来确信芫姜是真的清醒过来，而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梦中幻境时，李奂对着芫姜的眉眼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几日历经的诡谲炼狱和生死抉择，帝心不曾有丝毫动摇和退缩，而今看到枕边苦苦守候的心爱之人终于睁开了眼，神色柔和地望着自己，心中瞬间冒出了又酸又痛的涩意，直直地冲向眼角鼻端。李奂几度哽咽，终于开口道：“你终于醒了。”
他不好意思在芫姜面前流泪，只得强势地按住她的后脑，将她的头深埋进自己怀里。他感受到芫姜的额头贴在自己的颈间，已褪去骇人的热度，现在只有一片令人安心的温凉。
芫姜头顶柔软的发丝在他的下颌扫来扫去，酥痒又轻柔的触感终于令他相信，芫姜与他终是活了下来，依旧相守在一处。
芫姜抗不过李奂的力道，只得在他怀里闷闷地说道：“阿奂，我口渴得紧。”
李奂强自压下心中涌动的情愫，松开芫姜，伸臂端起榻边泥炉上温热的汤水，另一支手将芫姜慢慢扶起，靠在他的怀里，这才将手中的汤水慢慢喂进芫姜嘴里。
芫姜一开始偎在李奂怀里，有气无力地啜饮着汤水，待恢复了一丝力气，便感到愈加干渴，不满足地双手接过红釉玉璧碗，一气饮尽，犹自抿了抿嘴。
李奂忙又给她倒了一杯，接连两碗汤水下肚，芫姜这才缓了过来。
李奂在芫姜身后塞了高枕，又将二人身上的锦被向上拽了拽，直到盖住她的肩头，只露出头脸，他这才侧身斜靠，与芫姜共枕，默默地看着她。
锦被之下，芫姜的手依恋地搂住了李奂的腰：“阿奂，你不该跟来的，我会把病气过给你的，若我得的是温病，帝王罹难，国将不国，我岂不是成了红颜祸水。”
李奂抚摸着芫姜蜿蜒在枕上的秀发：“不会的，朕来陪你之前，已将一应后事交代给司徒和王济，如果朕死了，他们自会辅佐新主登基。”
芫姜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寻觅着李奂眼中流转的温情，轻声说道：“我以为阿奂会像当初一般，为了江山抛下我。”
李奂叹了口气，抱着芫姜越发消瘦的肩背：“朕早就明白，朕舍不下你，只是这话你一直不信。就在朕前日决定迈进这安仁堂之时，朕便想若是冥冥中注定，朕今生活着无法拥有你，便与你共赴黄泉，再入轮回，即便朕喝了孟婆汤，来生也不会忘记你，你我总归要生死相随。”
芫姜默默不语，只听李奂缓缓说下去：“你知道吗？朕守着你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我来生都托生在普通的耕读之家，正逢太平盛世。同住长干里，两小无猜疑。待你及笄后，我便娶了你，从此你伴着我读书，我陪着你作画，日夜厮守，永不离散，咱们还有了孩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李奂感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以为芫姜不舒服，忙抬起她的头，只见白玉般的脸上已是布满泪痕，芫姜早已无声哭泣。
李奂慌忙用衣袖擦着芫姜脸上的泪痕：“怎么了，可是身上难受？”
芫姜抽泣着，眼圈通红地摇了摇头：“阿奂，你是帝王，怎会这么傻？”
李奂微微一笑：“芫姜，朕知道这是你的心愿，也是朕的。既然上天令咱们都活着，你一定要信我，再给朕一些时日，朕定将天下的阴霾鬼影除尽，守住这万里江山，给你想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