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异象
终于,六疾馆中的病人身子都大好了,热症已经退去,每日能正常吃些好克化的食物,就连最小的孩子果儿都能下榻走动了。
最难得的是,整个洛邑城中已经连续十余日没有出现新的病患。城中的百姓均是安下了心,街市上再次热闹了起来。
只是,还是有三个病人不幸离世,纵然华佗在世,也有无能为力之时。芫姜为防尸首扩散温病,只得命人将三人的尸身速速掩埋。六疾馆北面二里地外正好挨着一座石头岭,平素人迹罕至,无水无林,正是埋尸的好地方,官兵便按照芫姜的吩咐,刨开了半丈深的土坑,将尸体埋了进去,撒了三重厚的石灰粉,又密密地夯实了土层。
芫姜自重生后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松了下来,大难已过,留在六疾馆中的人再过四五日,病情没有反复,便可回家了。从此阿父安康,只待洪水过后,便可回乡安享晚年。
又过了五日,六疾馆中的病人尽皆痊愈,马上便能回家了,众人皆是欢喜不已。芫姜也在静室内收拾行装,准备出了六疾馆便去驿馆看望父亲。
正在此时,司琴推门而入,道:“女郎,快些吧,陛下已到门外来接您了。”
芫姜披上厚氅,走出六疾馆的大门,果然见李奂早已在马车边等候,一见芫姜,便走了过来,牵住她的手道:“大灾已过,芫姜劳苦功高,快随朕回安仁堂,为你接风洗尘。”
说完,便要将芫姜抱上车。
芫姜忙抵住李奂的肩膀,小声说道:“陛下慢些,臣妾已是多时未见阿父,故想先回驿馆探望。”
她见李奂委屈地瘪了瘪嘴,忙安抚道:“我去去就回,陛下回安仁堂等我可好?”
李奂扭头道:“不好,朕要与你同去。”
见芫姜露出为难的神色,李奂颇有些不满:“朕与司徒既是师生又是翁婿,与你一起回门看望又有何不可,朕偏要去。”
芫姜叹了一口气,只得退让:“如此也好,只是阿父怕我受委屈,恐对陛下出言无状,望陛下莫要怪罪。”
李奂笑了笑:“芫姜宽心就是,朕必不会令你左右为难。”
二人边说便要上车,芫姜刚要抬步,便感到一只小手拽住了自己的裙角,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直在六疾馆里治病的孩子果儿。
果儿伶俐可爱,又甚是懂事,不管多难受,都强忍着喝药扎针,不哭不闹,小小的孩子令芫姜甚是怜爱。
芫姜忙俯下身去,摸着果儿的头:“好孩子,今日就能随阿父阿娘回家了。回了家,每餐多用饭,长得高高壮壮的,就不会生病了。”
果儿眼神清亮:“病好了,果儿自是高兴的,只是听阿娘说阿翁死了,就睡在石头岭脚下,果儿想阿翁了。”
芫姜不知如何安慰他,刚要开口,却见果儿神神秘秘地说道:“先生,果儿知道阿娘在骗我呢,阿翁没死。”
芫姜一怔,曲叟分明是她看着官兵拉走下葬的,又听果儿悄声说道:“我昨日黄昏太想阿翁,就偷偷跑到石头岭去看他,我听见阿翁的坟墓里有响声,怕是阿翁睡醒了,要出来找我吧。只是过了一会儿,声响又没了,许是阿翁年纪大了,又在地里睡过去了。”
芫姜心中狐疑,正要细问,果儿的阿娘走上前,道:“这孩子又是胡说,昨日偷跑出去晚膳都没吃,快些随阿娘回家了。”说完,便抱起果儿,又对着芫姜千恩万谢一番,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走了。
芫姜也不好上前追问,心想也许是果儿思念阿翁心切,做梦梦到的,她也急着去见阿父,便与李奂登车而去。
二人到了驿馆,司徒谢绾已在门口等候,见了芫姜满面欢喜,可又瞥见了她身后的李奂,登时面上晴转阴云。
芫姜忙上前拽住谢绾的衣袖,撒娇道:“阿父,近日安好。芫姜在六疾馆一直惦念您,如今温病已过,您一切如常,女儿就安心了。”
谢绾面色动容,叹息道:“芫姜这段时日,既要医治病人,心中还挂念着为父,也是不易,平安回来就好,快进去吧。”说完,并不理睬李奂,只扶着芫姜的手进了门。
李奂也不恼,紧跟了上去。
谢绾与芫姜骨肉情深,又多日未见,相互嘘寒问暖。只是李奂硬生生杵在一旁,也不尴尬,只挑捡着芫姜素日的口味给她夹菜,间或饮一小口黄雨梅子酒,甚是惬意。
谢绾见状,极轻地哼了一声:“陛下出得宫来,倒是越发会自得其乐了。”
李奂笑了笑:“司徒有所不知,如今有芫姜陪伴在朕身边,朕自觉甘福绵长,朕与芫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芫姜在六疾馆这些时日,朕也每夜探望,方能放心。”
谢绾略微惊讶:“陛下竟然追到六疾馆去了?”
此时案上的酒壶空了,李奂借口支开芫姜:“朕今日要与司徒畅饮,还要劳烦芫姜再取些酒来,再多加些青梅,新鲜的青梅佐着黄酒滋味妙哉。”
芫姜只得去庖厨亲自泡酒。
待芫姜走后,谢绾正色道:“现在只有你我君臣二人,臣只想听陛下说句实话,陛下将来要如何安置芫姜?”
李奂饮酒虽多,却眼神清明:“这话朕早就对司徒说过了,芫姜永远是我的妻子,是朕的皇后。朕再说一次,朕此生都会宠着她,护好她。”
谢绾苦笑道:“你我君臣走到如今的地步,要老臣如何相信陛下所言?”
他见李奂不语,只是把玩着指间的酒杯,无奈地摇了摇头:“臣多此一问了,现如今陛下如日中天,臣信与不信又能怎样。”
李奂将壶中的残酒尽数倒入杯中:“朕自小活了这么大,命悬一线的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朕从未害怕过。可是当日听闻芫姜逃走后,朕空对着宁鸾殿的四壁,竟慌乱已极。朕真的怕了,恐怕从此失去芫姜。朕与芫姜少年夫妻,她对朕而言,不止是爱人,还是亲人和家人。没了芫姜,朕就真是个孤家寡人,纵然万人之上,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谢绾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奂。
李奂双手举杯道:“恩师,就请您再信学生一次,放心把芫姜交给我。”说完,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谢绾并非不愿相信李奂的话,只是心中苦涩更浓。看来谢家虽绝了仕途,对芫姜来说却是好事。芫姜后半生无法摆脱李奂,却不会再因为手握重权的娘家成为朝堂制衡的棋子,只是李奂的情意又能维持到几时呢?若是淡漠了男欢女爱,芫姜在深宫之中又如何自处?
此时,芫姜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看到愁眉苦脸的父亲,还有已有些微醺的李奂。
芫姜坐在谢绾身边,放下手中的梅子酒:“阿父,勿要为女儿烦忧,若是以后没了陛下宠爱,女儿就在宫内太医署钻研医术,大不了还可再逃一次,断不会郁郁寡欢,冷清度日。再说这世上怨偶何其多也,即便女儿嫁入普通士族,也未见得能遇上知冷知热的夫婿,家族联姻,大多是同床异梦罢了。如今女儿能在回宫前,以一己之力救治苍生,已是人生幸事。”
谢绾收起一脸愁闷,终于将见到李奂以来多日的憋屈舒缓了几分:“我儿心思豁达,必有后福。”
芫姜给谢绾夹了一块蜜松糕:“如今洛邑城已度过大劫,阿父很快就能返乡了,您也定要喜乐安康,松鹤延年。”
此时已入了夜,明月高悬,洛邑城中家家户户都如同谢司徒一家,正围坐在一处用饭,笑语晏晏,阖家团圆。
只是无人知晓,六疾馆北面的石头岭又发出一阵阵异响。掩埋曲叟和另两个病患尸体的地方发出一阵“笃笃”的声响,在阴冷的月夜里格外瘆人,仿佛有鬼怪抓挠着棺木,要从坟墓里爬出来返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