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温病
面前万人之上杀伐决断的帝王竟然如此脆弱,仿佛芫姜此刻露出一个不信任的眼神,他便会一触即溃。
芫姜自是知道李奂为帝是不容易的,他是少年天子,十几岁便要与权臣士族周旋,暗自蓄力,五载布局,终于一击必中,夺回皇权。可他一刻不敢松懈,面对民生凋敝,各方角力,唯有日夜勤政,居安思危,兢兢业业。看似手握天下,实则时刻如履薄冰。李奂或许负过她谢芫姜,但不曾负过天下百姓和江山社稷。
如今她被李奂囚在身边,逃是逃不掉了,拜李奂所赐,士族在朝堂的势力早已土崩瓦解,谢氏家族与李奂也不像当初那般亲厚。但在天下人眼里,谢芫姜依然是李奂的皇后,谢绾还担着帝师之名,她和阿父的命运也只能与李奂绑在一块。
也唯有天下安定,皇权稳固,阿父才能安享晚年,她也能多过几天清静日子。
待一切平定,若是李奂愿意放手,她乐得回陈郡与阿父相依为命。若是李奂不放,她便只能回宫,做个贤惠的皇后,对后宫诸人小心提防,稳住后位。她至今未有身孕,以后若是李奂临幸的低等侍嫔诞下子嗣,她就将皇子抱养过来,名义上也算是有个依靠。往后余生,便在深宫郁郁终老。
至于新婚时盼望的一生一世一心人,她早已不敢想,不敢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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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洛邑城已进入了隆冬,马上就是正月了。谢绾与郡守郑仁都忙于家园重建之事,想赶在元夕之前令城中百姓过个好年。
李奂整日守着芫姜,即便商议军国大事,也不避讳她。他对芫姜举止亲密,同食同宿,仿佛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芥蒂,依旧还是新婚甜蜜的少年夫妻。
一日,芫姜正在后堂翻着医书,突然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只见司琴推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女郎,大事不好。方才谢兴来报,城东琵琶巷好似有人得了温病。”
芫姜心中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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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黄梨雕花马车在街市上飞驰而过,芫姜一路上心急如焚。听谢兴所报,发病之人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昨日开始上吐下泻,家人还以为是吃坏了东西,今早却是高热不退,如今已是神志不清了。
每日巡查的医士见状,心知不妙,立即上报给郡守,郑仁已按照早先芫姜定下的法子,将老翁一家迁至事先建好的六疾馆中,为置医药。又对琵琶巷所有住户和街衢用嘉草、莽草行火燎烟熏之法,铺洒石灰,以驱温病。
马车行至六疾馆门前,芫姜与司琴主仆二人在马车内穿好襜衣、用绢帕遮住口鼻,戴上手衣(古代的手套),便走下马车。
守门的侍卫一见是安仁堂的郎中,便未阻拦。一名医官忙引芫姜来到患病老翁的塌前。
芫姜在六疾馆内行了一路,见馆内每十步便放置一个博山炉,里面燃着太乙鎏金丸,以辟疠气,医士每半个时辰开窗透气一次,老翁与他的家人分房而居,互不见面。见所有安排都甚是妥当,芫姜稍稍安心。
行至老翁榻边,芫姜跪坐诊脉,只见这老翁尚在昏睡之中,颧骨已是热得潮红,额头烫得如一块爆碳,身体虚弱,脸颊凹陷。
一旁的医官言道:“这位老翁名叫曲叟,自昨日起一直呕吐腹泻,根本无法进食,已给他灌下了白头翁汤和黄皮牡丹汤,倒是止住了腹痛和干呕,只是这高热还是下不去。”
芫姜掐住曲叟的下颌,只见他舌苔青黄,又扒开下眼皮,眼底青白却有黄斑,加之方才的脉象,芫姜无奈地叹了口气:“此人确是染了温病,他已是年纪老迈,病情颇重,只怕会熬不过去,你我为医者,只能勉力一试了。将黄皮牡丹汤换成柏叶煎汤,每半个时辰给他灌服一剂,用艾草煮水擦身,若是三日内能退了热症,则人还有救。”
医官拱手称诺,又言道:“建安来的王太医已遵照您先前的指示,舍空邸第,全城洒扫火燎,给百姓发放避温黑豆汤,浓煮热呷,每日服食。”
芫姜点点头:“如此甚好,只怕这十余日内,城内还会有发病之人,一经发现,要立即迁至六疾馆救治,其家人也要另辟居所,万不可与周边百姓再有往来。家中所用食器衣物具要于甑上蒸过。我这几日便守在这六疾馆内,外面诸事就劳烦王太医和诸位了。”
医官忙一一应下,转身出去布置妥当。
芫姜看着曲叟消瘦的身形,说道:“司琴,我来给老翁施针,也许能退去几分高热。”
话音落下半晌,身后却无动静,芫姜纳罕,转身一看,司琴正在发呆。
芫姜在司琴眼前挥了挥葱白的玉指,司琴终于回神,忙躬身道:“女郎方才吩咐何事?”
芫姜叹道:“你随我行医之时一向机敏,今日这是怎么了?莫非被温病吓住了?放心,你跟在我身边,我定会令你平安无事走出六疾馆。”
司琴撅了撅嘴:“女郎也忒小看奴婢了,奴婢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为女郎担心。”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下去:“如今陛下一时半刻都离不得您,您决意留在六疾馆医病,是否先遣人禀告陛下?若是先斩后奏,只怕陛下不愉。”
芫姜目光微闪,却毫无犹疑:“不必了,我的行踪根本瞒不过他,陛下此刻应是已经知晓我人在此处了。”
司琴不安地搓了搓手:“女郎此话差矣,陛下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女郎主动告知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见芫姜不语,踌躇着说了下去:“若是放在以前,女婢以为陛下对女郎绝情背义,女郎定是应当远着陛下。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奴婢观陛下心中还是爱重女郎的,前次在琉璃观又舍命相救,女郎也该投桃报李不是?毕竟,从眼下看来,女郎终要被陛下带回宫的,若是能与陛下知心知意地相处,在后宫总能安生些。”
司琴一番话,令芫姜的心神乱了一瞬,她看了看眼前的病人,还是摇摇头道:“我与陛下之间如今也是一团乱麻。罢了,如今还是医治温病要紧,至于其他,先暂且放放吧。”